心病(原创小说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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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病(小说)一常有福被儿子与儿媳簇拥着,登上了去西京的火车。这里是始发站,离开车的时间还早。儿子麻利地把几个大包摆放到行李架上后,便不吭声地掏出小刀,给他爸削起苹果来。儿媳把常有福让到靠窗的座位上坐好,就打开其中的一个提包,掏出一大堆路上吃喝的食品,仔细地嘱咐他,一路上要多吃水果多喝水。说话间顺手拧开了一瓶饮料,递到她公爹手里。常有福头摇得像布朗鼓一样说:“我从来就不喝这玩意,你们非要花钱买,快拿回去让虎虎喝吧!”儿媳赶紧端起茶杯,挤过正在上车的人流,跑去为常有福打来一杯开水。之后,又继续对他慢声细语地嘱咐个没完。常有福在乱哄哄的吵闹声中,一句话也没听进耳朵去。他心想,我又不是三岁小孩,也不是七十八老,用得着你们这样!他连连摆手:快下去,快下去,马上就要开车啦!硬是把他们撵走了。儿子与儿媳一离开,他就把脑袋紧紧地贴在车厢的玻璃窗上,眼睛瞪得溜圆,死死地盯着候车室的两扇大门,一动也不动。他那两束焦灼的目光,企图穿透紧闭的大铁门,去寻找他想要见的那个女人的身影。猛不防火车“咣铛”一声巨响,把他的脑袋从玻璃窗上弹了起来,随之又碰了回去。火车就这样悄然地徐徐启动了。常有福微微皱了一下眉头,继续死盯着候车室的两扇大铁门,仍在焦急地张望、寻找、期待和发呆。他渴望着奇迹能出现:两扇大铁门忽然被打开,他想见的那个心上人,立马就出现在自己眼前。常有福并没有意识到火车已经启动。他只是在无意间瞅见车站上的一根根柱子,从眼前慢慢地飘过,无声地向后退去。原本杵在眼前的那根柱子,马上就要看不见了。常有福的儿子俊农和儿媳翠珠,随着柱子也渐渐地向后退去。他这才猛然意识到,火车已经开动了,自己现在要再看一眼,他想要见的那个女人,是绝对无望了。常有福心中顿时生出许多无名火来,并且立马就窜到了头顶,把整个圆脸憋得通红。他气愤地举起双手,使劲地摆动着,隔着玻璃窗,大声地对站台上吼道:“你们站在那里等死哩!还不给我快出去,再拖延就赶不上末班车啦!”愤怒的同时,他的眼睛仍然不甘心地盯着候车室的两扇大铁门,隔着那紧闭的大铁门,他似乎也猜到,他牵挂的那个女人,就站在大铁门的后面。也像自己一样,正在使劲地往里张望呢!肯定是这样的!常有福心里念叨着,眼前就出现了这样的景象:身材单薄的她,雪白的脸儿紧贴着铁门的缝隙,眼巴巴地望着正徐徐启动的火车,无奈地泪流满面……苦命啊!真是活活的一对可怜虫呀!常有福想到这里,不由就涌出两滴晶莹的泪珠来,欲流又止地挂在眼眶上,不住地在滚动闪烁。转眼间,候车室的两扇大铁门便看不见了,常有福眼前就变成了一片雾海。他在雾海里什么也看不清,连脚下都成了空落落的,身子似乎在一直往下沉。他感到异常的窒息和孤独,心里也憋屈得特别难受。他很想大声地对天长啸,然而嗓子却哑了,甚至连一声低微的呻吟,也喊不出来。对面坐着一位六十大几的农村老汉,见状感慨地说道:“刚才你对儿子和媳妇好凶哇,简直像对仇人一般,可心里却是疼人家哩!人家刚一离开,自个儿就在这里泪眼婆娑的。不过你可真是有福啊!还这么年轻,儿子就这么大了,媳妇又这么孝顺,真是前世积下了厚德!”老汉是亲眼见了刚上车那会儿,儿子和儿媳送常有福的情形。儿子实诚厚道,不多言语,把行李安放得妥妥贴贴。儿媳干练麻利,说话中听,把旅途一路上的事情,安排得周周到到。常有福赶忙回过神来,咧嘴笑着应付道:“好,好,娃娃们是没得说!”心里却骂道:“好个屁,好得把老子的自由全剥夺光了!”他顺手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,对方却笑着指了一下“禁止吸烟”的牌子摆摆手,没有说话。常有福这才想起,现在的公共场所,几乎都是禁止吸烟的。他只好也忍住烟瘾,不太情愿地把香烟放回烟盒里。对面老汉的话,的确很中听。让他感到特别有面子,但同时更勾起了他一肚子的心病。他特别想把自己的苦衷,痛痛快快地倒出来,让这位老汉听听。几次话都涌到了嘴边,却全又咽了回去。世上的人,有几个没有心病呢?心病都是隐藏在自个儿心里的。有些心病可以对人说,多数心病只能烂在自己的肚子里,是不能给人讲的。尤其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怎么好贸然地诉说自己的苦衷呢!心病是难言之隐呀!常有福眼睛微闭,把身子靠在座背上。随着已经奔跑起来的火车,自个儿想起心思来。二常有福看着只是五十出头的样子,可实际年龄已经六十多了。他虽然剃着个光头,却是西服革履,一副农村干部的派头。脸上红光满面,平展展、光溜溜的。身子壮实,腰板直挺,走路像一阵风似的。哪里能显出半点的“老汉”样子呢。他平时也是最忌讳别人叫他“老汉”的。但岁月不饶人,尽管自己不觉着老,也不服老。可硬让下面一茬茬的后生,爷长爷短的,把他给叫老了。竟还有些不知深浅爱耍笑的后生,见面则叫他“老辈子”,或直呼“老汉”。每遇这种情况,常有福心里总觉憋气,却又不好发作,就装着没听见,不去理会。如果对方不知趣地再三喊叫,他便把脸一沉,眼睛一瞪,凉凉地撂上一句:“我有那么老吗?不服气,咱们摔一跤试试!”这样碰上几次钉子,靠山村的后生们,再也没人敢当面叫他“老汉”了。从此他在村里也落下一个“老小伙”的绰号。不过这个绰号,只是是在背后叫,他并不十分清楚。常有福知道而且喜欢的,是另外的一个绰号。他在近两千口人的靠山村里,口碑很好,是个很有威望的人物。上世纪五十年代合作化时期,他正是朝气蓬勃的小青年,根正苗红,又是高小毕业生,在农村就算是个少见难寻的文化人。于是先当生产队会计,后任大队财务股长,后来还兼任了党支部副书记。好长一段时期,村里的大小事情,似乎都是他一个人在忙乎。他整天忙得不着家,只有到了吃饭的时候,才想到自己还有个家。就这也是他前脚刚入门,后面就有人跟着进来。常有福就像“文革”中的周总理一样“日理万机”。人们当面、背后都称呼他“总理”。这个绰号他当然知道,也非常喜欢受用。常有福在靠山村“总理”的位上,一干就是十几年。论他的人气威望和能力,按说完全可以再进一步,当上一把手的。但却不仅没能再进一步当上书记,反倒因一件人命案而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。一想到这“走麦城”,常有福心里不由得就要倏地一下,像被针扎了一样刺疼难受。尽管已经过去好些年了,但只要一联想起这档子事,他都会出现这种感觉。这已成为一个习惯性的反应,也是一块一辈子都无法驱除的心病。三世上的事情哪能离得开女人。不管是坏事,还是好事。那是一个暑天的中午。太阳把大地烧得滚烫,地里的庄稼叶蔫蔫地打起了卷。蓝天上不挂丁点儿云彩,树叶儿也是纹丝不动,像睡着了一样。整个村子静悄悄的,像一座冲满热气的大蒸笼。巷道里很少有人行走,乏热的庄稼汉们,都躲在自家屋里避暑歇息。只有几条懒狗,卧在南墙的阴凉处,探着舌头喘气。常有福向来就是以大队为家的。吃罢饭一撂下筷子碗,抬腿就来到了大队部。他像往常一样,坐在大队部里办他的公务。可他记了没多大工夫的财务账,瞌睡虫就攻上来了,不由得便打起盹来。就在这时,一个影子飘了进来。她悄悄地飘到常有福的身后,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地点了一下。当常有福打了一个激愣,醒过神来时,她已经坐在靠墙的那条长板凳上,“咯、咯、咯”地笑个不停。这女人是狗娃媳妇,名叫海棠。因她见人总是
“咯、咯、咯”地笑,因此得了个“来亨鸡”的外号。海棠人长得排场不说,还特别的爱打扮会打扮,就越发显得俊俏,比实际年龄小好多。她即便有时绷着个脸不笑,脸上都能显出两个自然的酒窝来,笑起来就更是一片灿烂。她那两弯柳叶眉下的大眼睛,格外妩媚撩人。只要稍微向哪个男人飘上一眼,就能立马勾走那人的魂魄,让他想入非非。据说靠山村与海棠相好的男人多的是。但除了当干部的,都要现兑现。不拿钱你就别想上床占便宜。光棍魏三是海棠的老相好,尽人皆知。连狗娃一见魏三前脚进门,他后脚便知趣地躲了出去。就是这个魏三,曾气愤地给人们学说,海棠真是不讲交情。一次他忘了带钱,宁是不让他上床,要让他返回去把钱拿来,再说好话都不行!别人听了就取笑他说,海棠人家有啥不对的,坐公共汽车都得买票,你不拿钱就想睡人家海棠,还有了理啦!魏三不服气地嚷道,公共汽车怎么啦,公共汽车的司机,见了熟人还经常捎顺脚哩!从此,海棠又多了个外号:公共汽车。靠山村早先是乡政府的所在地。当年的乡长和文书,都拜倒在这只“来亨鸡”的石榴裙下,也都因此而断送了各自的前程。现任的支部书记魏庸碌与她也有一腿,为此魏庸碌老婆与海棠还打过几架。但海棠仍像没事人一样,见面总是先“咯、咯、咯”地笑,抢着与人家搭讪。什么时候都是亲敬地称人家为“嫂子”,不叫“嫂子”不说话。这只“来亨鸡”现在坐的那条长板凳,与一般的长板凳不一样,有两条板凳那么宽。这是土改时地主家里的物件,当时没分给贫雇农,后来就一直留在村公所使用。当年的乡长和文书就是在这条板凳上,与“来亨鸡”搞的那种事。现在“来亨鸡”又坐在那里,脸上挂着嬉闹挑逗的媚笑,眼里飘着摄人魂魄的晕波,胸前的两只大奶子,也像小兔子一样欢蹦了起来。常有福看着海棠的浪样,心里充满了疑惑:今天这是怎么啦?这只“来亨鸡”竟敢如此大胆地前来挑逗,而且一来就想要动真格的?他平时是从不与海棠开玩笑的,更没有与她单独接触过。他对海棠只有过一次所谓的关照。那就是“文革”初期,红卫兵“扫四旧”、“斗破鞋”时,他给狗娃提前报了信,让海棠跑出去躲了几天。海棠虽然长得漂亮,但常有福却看不起她的人品。平时见了海棠总是吊着个脸。
因此,海棠从来就没敢在他面前,这样轻佻过。常有福本想板着脸训斥海棠一顿,把她赶走。可今天不知咋的,瞅着她那并不难看的狐媚样,却鬼使神差地把她与自己的妻子相比起来。自己的妻子干瘦如柴,绝对不如海棠白净水灵,也没有海棠这万种风情。海棠那白藕般的两只胳膊,舞动着一双细长的手指,正在不停地召唤自己呢!常有福的心思真有点乱了,竟也萌发出一种响应对方的欲望。常有福在不知不觉中,站了起来。迷起本来就不大的双眼,迈着有些不由自主的脚步,向“来亨鸡”走过去。刚迈出两步,常有福脑子里,突然冒出另外一个女人的身影来。他清晰地听见,那女人既亲切又庄重、还特别甜润地喊了他一声:“哥哥”。常有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。这是他心中隐藏了多年的一个秘密。他一直暗恋着的那个女人,见了面就是这样称呼他的。即使有些日子,看不见这个女人,他心中也能感觉到这种呼唤。如果自己今天与海棠干了这种事,无疑就亵渎了那份深藏在心底的暗恋之情。接着,妻子的身影也出现在眼前。他虽然一直不爱见自己的妻子,但却从来没有在外面乱来过。不爱见可以少往一起凑嘛,可决不能做伤风败俗的事呀!多少年来,常有福对这个底线,还是能把握得住的。常有福心里的微妙变化,傻乎乎的“来亨鸡”哪里知道?因此她的“轻举妄动”,最终还是换来了常有福的严厉训斥。她奇怪这世上,还真有不吃腥的男人。今天是热脸贴了个冷屁股,合该着自己倒霉难堪。她只好羞答答地落荒而逃了。“来亨鸡”一出门,常有福也瘫在了椅子上,心止不住“咚、咚、咚”地狂跳起来。他庆幸自己顶住了诱惑,同时深感能否顶住诱惑,就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,也就是那么一念之差。他此时的心里,其实并不十分厌恶海棠,反而起了恻隐之心,有点可怜同情起她的处境来。全村人谁不知道,狗娃生来就窝囊,人家海棠结婚时,就死活不愿意。强迫成婚后,还寻死觅活地闹了好几年。前些年狗娃的腿又受了伤,成了个废人。现在一家子的过活,全靠这只“来亨鸡”去刨食。你说一个农村女人,能有别的啥招数呢?她多亏长就了一幅俊俏模样,还能去利用一下。放着这“天然资源”再不去利用,她犯傻呀!常有福再也无心思去记账了,一直在心里嘀咕着海棠的处境。不知什么时候,支部书记魏庸碌悄无声地走了进来。他见常有福一个人在沉思,也觉奇怪,便惊讶地问起事由来。于是,俩人就又接着聊了会儿海棠的家事,到了吃午饭的时辰,才各自回家而去。四第二天中午,天气还是那么闷热。常有福还是在大队部忙他的公务。又是到了昏昏欲睡的时刻,魏庸碌的老婆慢腾腾地走了进来。与她隔壁的张老大,也迈着蹒跚的脚步跟在后面。张老大已经七十多岁了,瘦高的个子顶着个秃脑勺。走路猫着个腰,一闪一闪的。活像个秋天的螳螂,在曲弓着爬行。张老大这几年有些痴呆变性,脾气越来越古怪,脑子也是一阵清楚一阵糊涂。他老伴早就去世了,老伴在世时也没生育过。老俩口抱养了个闺女,再招了个上门女婿,总算延续了他家的烟火。如今女婿在外当工人,家里就他父女俩。多亏女儿秀儿有良心孝顺,把老头伺候得特别周到,不然他也早跟随老伴,去见阎王爷了。魏庸碌老婆手持一张陈旧的皱纸,说那是他们两家宅基地的界线文书。常有福接过来看时,见已经残缺不全,有的字迹也很模糊。但常有福一眼就认出是自己的笔迹。那还是他高小刚毕业时,村里抽他们几个年轻人帮着抄写的。魏庸碌老婆言称,张老大家的那张也弄丢了,他们两家已说好,请大队按这内容,一式两份重新写一下,再盖个公章,作为传给后人的依据。常有福虽然还没有经办过类似的事情。但想这事支部书记肯定清楚,不会有什么差错。再说双方当事人都来了,也就没有多想别的,拿起笔便照着写起来,看不清的地方就问两个当事人。写完后还给他们念了一遍,俩人都点头认可后,常有福才拿出大队的公章盖了上去。处理完这件“公务”,常有福的困劲也过去了。他又精力集中地记起了财务账。谁都不曾想到,几天过后秀儿竟悬梁自尽了。公安局和公社的干部来了一大堆,成立了联合工作组,专门调查和处理此事。常有福一直忙着跑前跑后地招呼,可他压根没想到,责任最后竟落到了自己的头上。就是因为他写的那一纸公文,而要了秀儿的命。原来魏庸碌老婆早就做好了手脚,把方位尺寸改了。张老大并不清楚纸上写的具体尺寸,只听魏庸碌老婆说,还是维持原样,也就跟着点头称是。魏庸碌家就凭着这一纸公文,竟要强行占去张老大的一分多宅院基地。张老大是糊里糊涂上了人家的圈套。女儿秀儿不服气,出面与魏庸碌老婆争辩,结果招来一顿臭骂。回到家里前思后想,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,但又惹不起人家。无奈之下,当天夜里就在家里上吊自杀,以死来鸣冤屈。这件人命案,本来与支部书记魏庸碌的直接利益相关。但在关键时刻,他却说他不晓内情,是自己老婆直接找常有福办的,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。工作组也劝常有福把责任担起来。常有福当时有口难辩,也就不想去辩。因为白纸上的黑字,是他写的;大队的公章是他保管的,纸上的红印也是他盖的;事情前后,人家支部书记的确没给自己打过任何招呼,自己也没与大队其他领导商量。更何况人命关天的大事,人家把命都搭陪上了,自己哪能不承担责任呢!当时就是让他去坐牢,恐怕他也没得话说。他只有自认倒霉,接受撤消一切职务的处分。事情过后,说什么的都有。世上也没有不透风的墙,真相很快就大白了。常有福从很多议论中得知,这完全是魏庸碌事先设好了的圈套,让自己与张老大一家去钻的。“来亨鸡”那天中午去大队部勾引他,就是受魏庸碌暗示的。如果那天他真的与“来亨鸡”干了那种事,就会被魏庸碌抓个正着。有这么个小辫子抓在手中,还怕你常有福不听使唤?如果是那样的话,魏庸碌老婆就会直接找常有福,让他帮着一块弄假,那多简单!没想到那一招竟然失败了。他们这才先由魏庸碌出面,把秀儿叫出去“说事”,老婆再去把张老大骗出来,一起到大队去换公文。他们为了一己私利,真是铰尽了脑汁,算计扎啦!常有福生就的刚烈性子,眼里哪容得半点沙子。他要教训魏庸碌这个丧尽天良的小人,要把他的丑恶嘴脸,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那天,村里开大会。村长刚刚宣布了大会结束。村民们还没有来得及散去,魏庸碌也正在那里整理着文件。这时,常有福一个箭步冲过去,二话不说,就抡展胳膊,给了魏庸碌两巴掌。打过之后才质问道:“你挨这两巴掌该不该?你当着大伙的面说清楚。你如果觉得有一点点冤屈,就还我两巴掌。我把脸挺得平平的,在这里等着!”说罢,就当真把脸凑到魏庸碌跟前,等着挨巴掌。魏庸碌做了亏心事,心里有鬼。他这一向,就时常提防着常有福找麻烦。可他万万没有想到,常有福会选这么一个场合,会用这样粗鲁的方法,来出自己的洋相。他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应付,哪里还敢还手。可再怎么理亏,也不想在众人面前公开认输,就一直不吭声地在那里僵着。常有福见状又说道:“要不我再给你两巴掌?”魏庸碌见常有福真的是豁出来了,不见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。看来这一劫,实在是逃不过去了。他只得嗫嚅地说道:“该—该打……”说罢,就瘫痪在地上了。村民们没有一个人离开,也没有一个人吱声,更没有哪个前去劝解。大家一直静观着这一场难得的“好戏”,都想看看这戏的结局究竟如何。当看到魏庸碌像一只落水狗似的,服软认打后,立马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和排山倒海一样的呼叫声。可常有福自打秀儿死了之后,心里就落下了一块再也无法驱除的心病。虽然那天教训了一下魏庸碌这个小人,不久也被撤职下台,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。但他总觉得,自己稀里糊涂地做了害人的帮凶,愧对无辜的死者,无颜面对乡亲父老。常有福好长一段时间,好像散了架的羊、挖了根的树一样,抬不起头、提不起精神来,见天都是昏昏沉沉、迷迷糊糊的。经过这次挫折,他似乎一下子把世事看淡了许多,同时也看复杂了许多。五人常说,屎干了不臭。时间一长,再臭的屎也会被风干。常有福随着时间的推移,慢慢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。他对丢官的事早就看淡了,哪算个什么官呀!他觉得人活在世上,主要还是做个好人要紧。只要是不提起或不联想起那件倒霉的事,他还是能打起精神来的。他“老小伙”的秉性,从此更是暴露无遗。他常常主动向小后生们叫板,与他们一起摔跤玩耍。兴许是常有福宝刀不卷,老工夫还在;或许是他老虎不吃人,威名在外,小后生们对他总是畏着三分;还许有人专门让着他,反正他是从来没有输过。常有福似乎又找回了过去的自己。他虽然不当村干部了,但在村里的威望一点没减。人们有事照样去找他。许多难办的事,他到村里说上一句,到乡里跑上一回,事情就办妥了。尤其是红白喜事的操办,邻里纠纷的解决,是绝对少不了他的。常有福依然是个忙人,是个有事可管的人,是个人们离不开的人。人们找他办事,照样尊称他为“总理”。每逢这时,常有福总是苦笑着嘟囔:“我现在和你们一样,也是个平头百姓呀!你们怎么还找我,我这可是图啥哩!”一边嘟囔着,一边却跟着来人走去。在他心里头,却是乐滋滋的,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充实感。农村土地承包分田到户后,人们在一起聚的机会少了。常有福一时感到寂寞,因此对红白喜事、调解纠纷的事更上心了。由于他的热心与威望,加上村民们的一致拥戴,村委会给他封了两个头衔:“红白理事会会长”、“调解委员会主任”。但毕竟这些事不是每天都有。绝大部分的时间,他要与家人一起下地劳作。这时候的常有福,才确实觉得自己与妻子在一起,竟是那么的生疏,那么的别扭,那么的合不来。他们虽然不吵不闹,却能做到几天都不说一句话。常有福觉得,自己这辈子活得太窝囊,有着倒不尽的苦衷和无法弥补的遗憾。可这块心病怎么给人说呢?能给谁说呢?就是说了,又能怎么样呢?还不是丢人显眼惹人笑话!他只能自个儿唉声叹气。唉声叹气时,常有福总爱独自坐在自家的地头上,抽闷烟发呆。他特别怀念集体干活和自己当干部的那些日子。那时他可以整天都不回家。眼不见心不烦,倒也相安无事地过了半辈子。他坐在地头上,经常看到魏三与海棠在一起干活的情形。海棠家的西瓜地,与常有福坐的地头,就隔着一块地。魏三这个老光棍,早已明目张胆地吃住在海棠家里了。他与海棠虽然不可能正式结婚,但狗娃已默认了这一既成事实。如今他们在地里一边干活,一边打情骂俏,俨然像一对初恋的情人。这天,海棠“咯、咯、咯”的笑声,又不断地灌入他耳中。他眼睛漂过去一看,简直无法入眼。只见魏三像公狗一样,追得海棠满地跑。这俩不要脸皮的货,在家里碍着狗娃和孩子们的面,不便太放肆,现在竟在野地里耍起疯来。魏三追上了海棠,一把揽腰抱住,跑着去了堰根的瓜窑。海棠“咯、咯、咯”的笑声,更激烈连续了,震得山洼都响起了回音。突然笑声嘎然停止了。接着却传来了魏三狼一样“嗷—嗷—”的怪叫。常有福开始看得有些眼热,后来却又听得浑身发渗,凉透了心。心里那个别扭劲,简直无法形容。他觉得自己真还不如个光棍魏三。自己不是光棍,其实比光棍的日子还难熬。越是这样寻思,也就越发暗恋起那个女人来。他的暗恋是名副其实的。只是在脑子里动心思,从不在脸上有一丁点的显露。好像一有所表示,就亵渎了这份神圣和纯真;而这份暗恋之情,也随之不复存在了。那样的话,他将会陷入到更深的痛苦之中。常有福除了唉声叹气,还是唉声叹气。他没有别的什么新招。妻子早就知道男人不爱见自己,因此平时也不怎么搭理常有福。但见他成天这样打不起精神来,哪像个过日子的样?心里也特别的着急。农村的女人,多数还是很在乎和依赖男人的。妻子到头来总是心疼自己的男人。再闹别扭,过后还得在一个锅里搅稀稠。她觉得男人有时就像个大孩子,该哄的时候就要去哄。一次,妻子对常有福开玩笑说:“你成天唉声叹气的,我心里明镜似的。你是不爱见我,心里烦我。我也早想好了,以后干脆不管你了,我就权当只是你们家的一个伙夫。你有本事就再领个女人回来,我决不会吃醋的。只要你乐意、娃们不反对就行。不过海棠这‘公共汽车’,你是坐不上了。人家现如今已是魏三的专车了,你要是敢去碰,魏三要与你拼命的。我琢磨着还有一个人,你可以试试。不过人家比你年轻好多,又比海棠水灵漂亮一大圪节。你真能把她引回来,就算你有本事!只恐怕你是剃头担子一头热,……”常有福开始只管抽自个儿的闷烟,没理会妻子的撩逗。当妻子说到海棠时,他翻了她一眼,鄙视地“吭”了一声,仍然继续抽他的闷烟。可还没安宁地抽上两口,他就坐不住了。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,抡起胳膊就要扇妻子的耳光。可胳膊抡到半截,他突然停住了。他看到妻子脸上挂满了泪珠,这哪里是开玩笑,撩逗自己的男人哩,这是那颗被伤透了的心,往外流血呀!……打那以后,常有福变了。他觉得都这把年纪了,儿女也大了。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思乱想了。光景还得过,日子总得朝前走。何况自己多年来,在村里又是个很有脸面的人呢。他得拿起精神,把这个家确实撑起来。常有福说到做到。结果不到五、六年的工夫,他家的梨园、果园起来了,新房建成了,儿子结婚了,女儿出嫁了。经过这些年的“磨合”,常有福与妻子的关系竟渐渐地好起来,俩人脸上都露出了喜气和光彩。有时当着外人的面,他们还嬉闹玩笑上几句。这搁在以前,的确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情。
可这女人实在是没福气,舒心的日子没过几年,就得绝症撒手人寰。常有福也是刚刚体会到和谐家庭的温暖,一下子就又没了妻子。儿女再孝顺,也填补不了丧妻的孤独与凄凉。他心里暗暗自责:多少年来自己一直当村干部,成天跑得不着家。过去,他从不把妻子的话当回事,连正面看她一眼都很少。也从不与她相跟着一起走,总觉得带着她丢自己的人。妻子其实只是个家里的一个伙夫、保姆而已。倒是分田到户把他俩的心拢到了一起,可好日子刚开始,妻子却离他而去。现在妻子走了,才知道了她的金贵。想起以前没有善待妻子,心里实在是愧疚得难受,却又没法弥补。这全是自个儿造的孽,现在是老天爷拿她的死,来报应我呀!自从妻子走了之后,常有福从此又多添了一块心病,成天又是唉声叹气的,提不起精神来。六转眼妻子已经去世三年了。三年里,他基本上是在愧疚中度过的。他每年他都要亲自整理一次妻子的坟茔。平时也常一个人来到妻子的坟前,一呆就是大半天。他在坟前亲手栽的那棵松树,现在枝叶茂密,已经快要罩住整个坟茔了。三年里,他没有敢再胡思乱想那个女人。他觉得再那样想的话,无论对已经死了的妻子,还是对如今还活得好好的那个女人,都是大不敬。如果那样的话,他常有福还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吗?可前几天,怪事却出来了。儿媳妇翠珠竟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,是她娘家的一个表姨。昨天还一个劲地撺掇他,让尽快去见面呢!俊农这个没脑子的货,也不知好歹地在一边帮着腔。这世事真是倒过来啦,儿子要给老子说媳妇成亲哩!常有福虽然断然拒绝了他们的“好意”,但他曾暗恋了多年的那个女人,却又重新回到了他的心里。那个女人这次重新回来,可与以前大不一样。他一想起她,就心惊肉跳的。他暗恋的那个女人,名叫韩琴儿。她在年轻时,是方打圆出名的人尖儿。不仅人长得漂亮,嗓子也特别好。每年村里闹家戏,琴儿总是主角。每次琴儿还未出台亮相,只是在幕后叫板唱第一嗓子时,就能赢得满堂彩。常有福也是个爱热闹的主儿,他唱的是花脸。那年排《三对面》,琴儿演秦香莲,他饰包公。琴儿把个秦香莲真演活了,声情并茂,催人泪下。常有福不由得也十分投入,发挥得特别好,把包公的铁骨正气表现得非常到位。从此,《三对面》成了每年演出的保留剧目。说来也怪,自打那次合作以后,常有福心里就装下了琴儿,有着一种说不清的情愫。有在意,有高看,更有深深的暗恋。但琴儿整整小他十岁,他又是成了家的人。因此常有福对琴儿从不开玩笑,总是客气庄重有余,还要加上许多关照。琴儿对他也很敬重,总是不叫“哥哥”不说话。其实韩家是外来人,在靠山村也是独门独户。琴儿又上无兄姐,下没弟妹,是个独生女儿。父亲死得早,母亲从三十多岁就守寡,独自把她抚养成人,也真够艰难的。琴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,母亲就给她招了个上门女婿。母亲年轻时心里受过刺激,不幸患上了间歇性精神病。许是给女儿成了婚,高兴得过了头,精神就又有些不大对劲。她逢人就说,她琴儿马上要生了,要生个胖小子!人们知道她有病,也知道她高兴,就附和着她说,并没人笑话她。后来琴儿却生了个丫头,她母亲根本不相信,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。思想一时转不过弯,病就越严重起来,竟要下手掐死婴儿。小两口忙着保护婴儿,却忽略了照管母亲。一会儿没在意的工夫,母亲就跳到深沟里摔死了。在农村没有男娃,确实是个缺憾。不过当年农村是允许生第二胎的,他们还很年轻,那就等着以后生就是了。可人前面的路是黑的。谁能料到,琴儿的丈夫年纪轻轻的,竟然死于非命。他好端端地在公路上行走,却被一个“二把刀”汽车司机,开车撞了个正着。琴儿是刚哭罢母亲,又接着哭丈夫,最后再哭自己命太苦。不过琴儿还算想得开,硬是挺过来了。新社会不比旧社会,年轻人也不是老脑筋。琴儿要活下去,要朝前走。三年过后,她张罗着要给自己重找对象。在人们的介绍下,找了个在外面干事的公家人。这人在县棉麻公司上班,虽然结过婚又有孩子,但孩子判给了女方。琴儿第二次结婚后,还想再生一个,可这时计划生育政策就严了,生二胎必须要准生证。为领准生证,琴儿找常有福帮忙。常有福跑了公社,又跑县里,半年时间才把证给办妥。准生证是办妥了,可琴儿不到一年的婚姻却结束了。他们倒没有什么大的矛盾,就是俩人合不来。外面干事的人总把自己看得高贵些,爱讲个排场啥的。星期天回来,就是专门来休假的。琴儿指望男人回来,能帮自己干点活。丈夫却穿戴得像客人一样,要媳妇着意陪伴伺候。时间长了,这日子是没法再往下过。俩人好说好散离了婚。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,一点不假。琴儿里里外外一把手,什么心都得操,什么事都得干。就这还免不了要找别人帮忙。可一帮忙就来是非。是非首先是从女人嘴里出来的。哪家男人帮琴儿干了点活,哪家女人就要审问自己男人半天。别家女人也要扑风捉影地传出许多闲话。当然也有些不正经的男人想占便宜。有的就当面挑逗说:“我帮你种完这块地,再种你身上的那块宝地,咱总得帮着你,把准生证上下达的任务完成了啊!”琴儿气得啐上他一口,他还是腆着脸继续胡说八道。琴儿只好由着他满嘴喷粪,不再理会他。她从没像泼妇一样,破口大骂过人家。她是怕越描越黑。再说都在一个村里住着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他就嘴上沾几句便宜,你能把他怎么着?琴儿的这种态度,无意地纵容了一些人的贼胆。时间一长,挑逗她的人有增无减。许多闲言碎语,竟演绎出许多有鼻子有眼的风流故事来。光有名有姓的男人就说下几十个,有的自己竟公开承认,他与琴儿多次干过那种事情。琴儿的坏名声传得很远,几乎与海棠齐名。四乡八村都知道,靠山村有一个专爱勾引男人的“来亨鸡”,还有一个人见人爱、漂亮风流的小寡妇。常有福当然能听到这许多传闻,但他并不相信这许多传闻就是真的。在他眼里,琴儿与海棠就不是一路人,她们根本不一样。她还是饰演秦香莲时的那个琴儿。别看说下那么多的闲言碎语,可谁又亲眼见过琴儿,与哪个男人打情骂俏啦?人家一个无依无靠的单身女人,由着那些混张鬼们去想着瞎编排。众人的唾沫星能把人淹死,谣言重复多了就冒充了真理。她一张嘴再能申辩,哪能翻得了这种无头案。尤其在他潜意识里,是绝对不希望,也压根不相信琴儿就会变坏的。琴儿只是命太苦。残酷的现实,逼着她学会了只有男人才去做的许多活计。多年来,她很少请人帮忙。她也没再找过对象。失败的婚姻,似乎比流言蜚语更可怕。她硬愿自己遭受诽谤,也不想再去趟痛苦婚姻的浑水。她就这样,艰难地走过了将近二十年!几年前女儿出嫁了,现在与丈夫一起在城里做生意,跟前有一个女孩,名叫倩倩,小日子过得很是美满。琴儿时不时地去那里停上几天,多数时间还是在村里经营这五亩果园。她是个闲不住的人,总不想白吃女儿,让女儿这么早就养活自己。她还想给女儿再多填补些呢!常有福想到这里,嘴就不由得冒出一句:“人就是个贱骨头,给儿女留多少是个够呢!”七阳春三月,大地复苏,地里的农活渐渐地忙开了。一天,常有福独自在慢坡梁上的自家果园里疏果枝。干了将近两个时辰,觉得有点累了,就坐在地头上抽烟歇息。他眼睛无意地朝坡顶上扫去。见一位穿红衣的妇女,从坡顶上正往下走来。那红衣在太阳的映辉下,像一盏火红的灯笼,格外耀眼。那红灯笼似的妇女,背着一捆果树枝,蹒跚吃力地慢慢向下移动着。忽然,她脚底下一滑,竟摔了个仰面朝天。果树枝顺着坡势“轱辘、轱辘”滚了下来,一直滚到常有福的身旁。那妇女收不住,也向下溜了一大截,才挣扎着爬了起来。噢,是琴儿,真的就是琴儿!她就是自己日思夜想了多年的那个女人。常有福的心不由得就“咚、咚、咚”地狂跳起来。他有好几个月没见琴儿的面了。她这是从女儿玉玲家里回来了。一回来就跑到地里来干活,真是个爱受苦的命。常有福心里一边念叨,一边赶忙站起来跑着迎上前去。常有福几步就来到琴儿面前,见琴儿浑身是土,红上衣袖子也扯破了。当时就心疼地胡乱埋怨:“你咋不少背一点呢?多跑一回不就行啦!再说这都是男人家干的事,你不会找个帮工吗?这能花几个钱,真是要钱不顾命!再说我就在地里,你也不喊叫一声,……”他看琴儿满头的汗水,脸也憋得白里透红。在他说话的中间,琴儿有两滴泪珠,就一直在眼眶上扑闪打转。他真想过去替她擦汗抹泪,但他实在是不敢如此。他怕……可他又不甘心,又在胡思乱想。他依稀感觉到,琴儿还是当年唱秦香莲的模样,绝不像是五十出头的女人。这么一个让人看着心疼的女人,怎么能总守寡呢!他不由地叹口气说道:“琴儿,你还是跟玉玲去城里享福吧!要不就找个合适的伴儿,好好地过日子,这是何苦呢!”话一出口,常有福才想起,自己如今也是个鳏夫。自觉失言,不免有些尴尬。琴儿听了这话,也觉着羞涩。只闪了他一眼,便红着脸把头低下,一句话也没说。常有福既是想挽回面子冲淡尴尬,也是出自真心诚意,他接着说道:“我看这五亩果园,你就交给我家俊农管理吧!我回去给他与翠珠说一声,保准没问题。如果不放心,过后你们签个协议。年底你净来拿钱就是了!”说罢,不由分说,就跑过去扛起果树枝便走。走了一大截,才回过头说:“我正好回家,帮你扛到村口。”琴儿没有反对,在后面紧跟着。一路上俩人都没吭声,却似乎都在进行着无声的交流。不觉着就到了村口,常有福自觉地放下果树枝。琴儿只用眼睛说了声:“谢谢”,俩人便散了。后来果然按常有福所说的那样,俊农出面接管了果园。不过,并没有签什么协议。琴儿也没有撒手不管,还是常来果园干活。俊农与翠珠见了琴儿,都尊敬地称呼她“琴姑、琴姑”
的,亲热得像一家人一样。很多时候,果园里就只有常有福和琴儿俩人。时间一长,免不了就诉说些各自的衷肠。常有福几次想再提,让琴儿找伴儿的事;却每次都是话一到嘴边,便又咽了回去。他真怕琴儿误会自己“别有用心”。其实他就是“别有用心”的。他真正想说的是:以后咱俩做个伴儿吧!可那种话更是说不出口的。他怕琴儿误会是假,怕琴儿拒绝才是真的。他真的好害怕。怕琴儿翻了脸,从此再不搭理他,也再不来了。那他就彻底完了。常有福不敢这么继续往下想,他害怕极了……一天,
常有福到果园已经好一阵子了,还不见琴儿露面。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,而且有点慌乱。他的心思怎么也集中不到干活上,几次都把好果子当成了坏果子。接二连三地摘下来扔掉后,才发现自己搞错了。他的眼睛不停地往地头张望,每次都让他既失望又更焦急。他的双手在那里机械地动作着,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着动静。好不容易扑捉到了脚步声,他便以为是琴儿来了,立马朝地头跑去,却连个人影也没见到。其实哪里有什么脚步声呢,只是他的心病产生的一种幻觉罢了。他只好蔫蔫地返回来。刚要准备继续干活,却听见果园深处“咚—”的一声,似乎是人从树上掉下来的响动。常有福着急了。心里马上便猜到,其实琴儿早就来了,她是在里面干活,是故意不理自己的。现在这可好,出岔子了吧!她从树上摔下来,伤得肯定不会轻,……常有福不敢再多想,赶紧快步跑过去观看。但他找遍了整个果园,都没见到琴儿的影子。这就日怪啦,明明听见了响动,而且是很大的响动呀!常有福心里一边疑惑着,一边继续反复地寻找。他终于发现,原来是为了矫正树型,在树枝上吊了一块大石头,现在因绳子断了而掉在地上。他听到的声音,是石头落地发出的响动。一场虚惊,把常有福搞得精疲力竭。他再也没心思干活了,干脆坐下歇息抽烟。他一边抽烟一边寻思:我这后半辈子恐怕是丢不下琴儿了。你说才半天工夫不见面,自己就像丢了魂似的。如果琴儿以后真的嫁给了别人,那还不把自己的命给要了。这种结局很有可能,人家比自己年轻十岁,没有拖累不说,人又长得排场漂亮。只要她稍微露个口风,后面会有一大群光棍跑着追。自己有什么优势呢?只能干瞪眼看着。想到这里,常有福彻底泄气了。他非常清楚,从此自己心里又会多一块无法驱除的心病。这块心病,只有琴儿能给自己治好。但是琴儿知道我有这块心病吗?她愿意给我治吗?……常有福在胡思乱想中,太阳已升到了正中。已到吃午饭时间了。他懒洋洋地站起来,准备着打道回府。八常有福正要走出地头,琴儿却迎面来了。常有福顿时喜出望外。但马上又为难起来:琴儿既然来了,自己还回个什么劲呢!可不回去,总得找个理由呀?琴儿倒挺痛快,指着常有福说道:“哥,你急着走啥哩!我已经给翠珠说,你中午不回去啦。午饭我都给你带来了,咱们就在这里,凑乎着吃点算啦!”常有福做梦都没想到,会有这样的好事。兴奋得差点没像年轻人那样蹦起来。午饭是在果园的简易房里吃的。琴儿卷的菠菜卷,捣的蒜泥,上面飘着红红的辣椒。常有福眼睛看着,口水就直往上涌。他虽然没怎么客气,随即便坐下来,大口地吃了起来。但他只是专心地吃饭,一句闲话也没说,规矩得像个腼腆的孩子。不管常有福心里,是如何的翻江倒海,但一见琴儿就失去了自信。他的一肚子心思,一点儿也不敢往外露。快吃毕饭时,琴儿拿眼睛盯着常有福,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哥,你说我俩以后做个伴如何?”说罢,仍然死死地盯着常有福看。常有福根本没想到琴儿会这样说。他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。一时竟愣在了那里。他心里暗恋了琴儿多少年,早就惦记着琴儿。自从翠珠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后,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琴儿。但他就怕琴儿压根没这个意思,是自己剃头挑担一头热。他是实在没有勇气开这个口。更想不到,琴儿不等自己先说,她倒先吐了口。常有福决不相信这是真的。好事竟能来的这么突然,这么快,这么容易。得来全不费工夫!他眼睛瞪得溜圆,嘴巴张得老大。拿菜卷的左手僵在了半空,右手拿着个汤勺,在碗里也是直哆嗦。突然,他放下汤勺,扔掉菜卷。双手连着拍打自己的脸。拍罢了脸,接着又是掐胳膊打腿,折腾个没完。他一边折腾,一边念叨:“这不是做梦吧,这不是做梦吧!……”琴儿见状,先是“嘻、嘻、嘻”地笑。笑着笑着,便“呜、呜、呜”地哭起来。这一哭倒使常有福醒过神来。他不再有任何的怀疑,也没有丝毫的犹豫。乘着兴就扑了过去,紧紧地把琴儿抱在怀里,不再松手。他像是在做梦,做一个千载难逢的美梦。他要把这个美梦死死地抓住。不能让到手的心上人,再有个什么闪失而丢掉。琴儿正在哭着,没防常有福又像变了个人似的,会这样的冲动,不由大吃一惊。可身子随着常有福的拥抱,很快也瘫软下来,由着常有福在那里折腾。不多一会儿,俩人就都失去了节制,互相配合着,紧紧地搂在了一起。他们忘了天上还有个太阳,正在那里睁大眼睛看着。他们不知田间的蟋蟀和蚂蚱正在窥视着这一出好戏,并使劲地在呐喊奏乐。他们也不管满树的苹果都在偷着嬉笑,并且随风起舞,为他们买力地助兴。他们更不想这时候突然有人走来,会看个正着。他们什么都不管不顾了。好像这个世界上,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。世界也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。其他的一切一切,都不复存在了。常有福确实被突然而至的幸福,冲昏了头脑。他能这么容易地拥抱着心上人,已经够幸福的了。可他得意忘形,还觉着不满足,还感到不过瘾,还想着得寸进尺。他的一只手已经顺着琴儿的胸脯,穿过裤腰,突然就伸下去了。另一只手则抓住琴儿的手,朝自己的腿间投送。他急着要做进一步的事情,现在就想完全彻底地拥有琴儿。琴儿这时清醒了,也真的慌了神。她急忙间中断了配合,奋力地挣脱开来。她迅速地坐起来,开始整理自己的衣服,同时嗔怪地说道:“人家说正经事呢,你却这么不正经!行不行的,你倒表个态嘛。连句人话都不说,先这么猴急猴急的。都这么一大把的年纪了,还像年轻人那么疯狂,也不怕有个人来撞上,那咱们的老脸可就丢尽了……”话未说完,自己倒先窘得满脸红晕。常有福渐渐也恢复了理智,红着脸坐回原来的位置,嘴里连声说道:“行,行,哪有不行的一说呢!”琴儿接着说:“你说行,俊农与翠珠能同意吗?”常有福毫不犹豫地说道:“只要你同意,他们能有啥问题?他们还张罗着给我找对象呢!再说这是我们的事,干吗还非得他们同意不行?对他们,你就不要有半点的顾虑,你不瞅他们对你有多亲敬!”琴儿相信常有福的话,点点头没有说话,就去动手拾掇碗筷了。经过这一阵刻骨铭心的亲热,常有福的自信恢复起来了,胆也大了。就追着问琴儿:“你怎么就能喜欢上我呢?”琴儿不停手地反问:“难道你不喜欢我吗?”常有福接茬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你呢?”琴儿揶揄道:“你以为你装得严实,我就看不出来。早几十年前,我就知道你心里装着我。只是那时有嫂子在,你不表露而已。可我从你的眼神里,已经看到你心里去了。有嫂子在,你从不对我起歪心,这是你的人品好。现在嫂子不在了,剩下你孤苦伶仃的一个人,我不找你找谁呀!这都是命啊!你们这些男人,哪里懂得女人的心呢!前多年,我看你对嫂子那么冷淡,我心里真是好难受,可又不好出面劝你。心里那个矛盾呀,别扭呀,痛苦呀,什么滋味都有。这些你是不可能知道的,也是无法能体会得到的……”琴儿说着说着,就忍不住抽泣起来。常有福急得踅脚转,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我们还忧虑什么呢!”九谁料问题偏偏就出在俊农与翠珠身上。两头两个女儿都很支持,到了俊农与翠珠那里却出了麻烦。俊农平时不多言语,可一张嘴却是不拐弯。他直截了当地说:“这事不行!我们帮琴姑可以,但她名声不好,咱们真成了一家人,会让人笑掉牙的!”相比之下,翠珠的话,倒是婉转了许多,但意思与俊农一个样。她说:“倒不是非说人家琴姑的人品不好,只是闲话太多。我们做小辈的倒无所谓,对您可就不一样了。您总在场面上行走,为乡亲们办事。让别人老在背后指指戳戳的,有多不好啊!”常有福可没想到,他们的态度会是这样。别看他平时在外面通情达理的,在家里却是一手遮天惯了。再说这又是他自己的事情,哪能就被这俩狗东西的意见搅黄了呢!常有福不耐烦地把手一挥,厉声地说道:“别听一些人乱嚼舌头,你琴姑的为人我最清楚。有啥人可丢的!就是丢人,也是丢我的人。我不嫌丢人!如果你们嫌丢人,我今天就搬到琴姑家里住去!”说罢,气冲冲地甩门而去。可到傍晚,常有福又悻悻地回来了。琴儿劝他不要着急,说只要我们俩情意深,走到一块只是个迟早的事情。几十年你都熬过来啦,还在乎再等些日子。事情先放一放有好处。让俩娃想通了,不是更好吗!常有福的倔劲一上来,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主儿。但遇上琴儿的主意真,坚决不留他住下,也就没了办法。他虽然心不甘,却只得先返回来再说。常有福虽然没住过去,但从此与琴儿公开频繁地来往起来。他用摩托车带着琴儿赶集上会,走村串巷。常常故意把摩托车,就停在琴儿家的大门口。村里人都嚷嚷:他们正商量,什么时候待客办喜事呢!常有福的架势,引起了翠珠的警惕,她得使出个招数来才行。按说翠珠确实是个好媳妇,对丈夫体贴,对公爹孝顺。生来嘴儿就甜,把个俊农哄得围着她团团转。弄得常有福对儿媳,常常也是没脾气。翠珠同时心眼多,小算盘打得特别精。常有富早就料到,这个家迟早要交给她来当。翠珠为了缓和矛盾,也防止他俩把生米做成了熟饭,就想出了个分开隔离、避免接触和拖延了断的计策。她对常有福笑嘻嘻地说:“爸,都是我们做晚辈的不懂事,惹得你生气。我和俊农过后都觉得很后悔,不该对您老说那些混张话。不过这事是不是能先放一放,咱们都好好想一想再说。当然最后的主意,还是要您老来拿。我们做晚辈的意见,也只是个参考。反正现在又不太忙,您干脆到西京去散散心吧。那里有俊工哥哥和俊兵弟弟,还有您老的好朋友宣山伯伯。您去那里,我们也放心。”俊农接过话茬又补充说:“您去了顺便了解一下,看那里学校好上不。如果能行,我们想让咱虎虎去西京上初中。”常有福原本就没打算要去西京,更不想去见俊工和俊兵。听他们这么讲,是早已算计好了的。于是心里憋气,就更不想去了。但转眼一想,为啥不去呢?正好与琴儿一起,去逛上它一回!琴儿昨天刚去了城里女儿家。于是,他趁俊农、翠珠不在家时,给琴儿挂了电话,说明天中午在火车站见面,不见不散。但琴儿在电话那头,只是一个劲地劝常有福应该去,而她自己却不能去。推辞说女儿那里正忙得不可开交,实在走不开。不过明天肯定会到车站去送他的。常有福计划自己一个人坐公交车走。俊农、翠珠却非要坚持去送。在公共汽车跟前,纠缠推搡了好一阵子,最终他俩还是挤上了车。结果到火车站碰上了琴儿,几个人都很尴尬。大家凑在一起,只能说些不着竿的闲淡话。常有福心里直骂这俩狗东西:真是鬼心多,爱管闲事!几次想把他俩支走。但俊农与翠珠就是不走,还假意地与琴儿套近乎。气的常有福只能把脸扭到了一边,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别的。琴儿倒很大度,与翠珠说得怪亲热。到了进站时间,翠珠笑着对琴儿说:“琴姑,我爸的行李不多,就不用麻烦您啦,您回去吧,有我俩送爸就行了!”十提起俊工、俊兵两个侄儿,常有福立马就想起自己堂兄有财、堂弟有寿来。这俩侄子与他们的父亲,简直就是活脱皮,一样样的。常家在靠山村是大姓,但他的父辈只有亲弟兄两个。有财和有寿是大伯的儿子,他是单传,在三弟兄中排行老二。虽然他们的家境都很贫寒,但他们的爷爷在世时发了话,再穷也要供三个孙子上学念书。因此他们三个都从高小毕了业,这在当时就算是文化人了。三个人虽然秉性不同,为人做事各有路数,但却都很要强,因而在村里落下了三个有褒有贬的不同绰号。常有福人呼“总理”多年,算个正面形象,不必再说。常有财的口碑就太差了,绰号叫:“鬼不缠”。他平时爱看各种杂书,也爱编顺口溜烟熏个人。他自恃有“天才”,曾把名字中的“财”字改成“天才”的“才”字。被他老子骂了一顿,才又变了过来。他也特别贪财。五十年代初,他就在公安局工作,后因克扣贪污犯人的伙食费,被开除了公职。回到村里,他还总以公家人自居,开口闭口是吹自己在公安局的辉煌经历。却从来不说,是为啥被打发回来的。那时农村正开展合作化运动,村里成立了三个初级农业合作社。其中一个社的社长,由名叫常振海的担任。常振海家庭成份是富裕中农,本不想出这个头的。是工作组为体现政策,调动各方面的积极性,好不容易才做通工作的。常有财却公开叫板,反对其当社长。他在大巷的高台阶上,用说快板的形式,数尽常振海本人和祖宗八辈的不是,闹得常振海没脸面出门。就这他还不罢休,又把具体内容写在黑板报上,引得过往行人都要停住,在那里看上半天。最后常振海找到工作组,死活都不当这个社长了。气得工作组组长老郭把常有财找来谈话。没等老郭开口,常有财就递过一张纸去。上面写道:工作组,人不多,老郭队长带小郭。队长全把主来做,小郭跟着瞎胡说。进村屁股先坐错,一头扎进富人窝。偏听偏信受迷惑,社长大权被旁落。二郭成天吃白馍,贫下中农却遭祸。我劝二郭快悔过,不然更要犯大错。这老郭没上过学,大字识不了几个。拿过纸翻来倒去地看了几遍,不知其所以然。就不耐烦地扔给常有财说:“我不看,你念给我听!”常有财知道老郭不识字,就是专门来出他洋相的。他故意嗫嚅地说道:“这是我写的深刻检查,您把它交到乡里去吧!”说罢,不等老郭表态,就扭身走了。事后听说老郭还真的把它交给乡里了,他俩从此也就再没返回来。常有财凭借自己出身好,上窜下跳,惹是生非;油盐不进,是人不尿。人们都不愿与他打交道,见他躲着走,背后都叫他:“鬼不缠”。人常说,一物降一物。其实常有财也有他害怕之人,那就是他的亲兄弟常有寿。常有寿的绰号叫:“撞倒墙”。只要是他认准的事理,撞倒南墙也不回头。他比常有财小八岁,常有财从公安局回来时,他才从高小毕业。常有寿生来对政治非常敏感,特别的有兴趣。他从学校出来后,就把村里的土广播包下了。每天一到晚上,他就站在高高的房顶上,拉长嗓子用广播筒讲时事政治。后来竟搬出马克思的《资本论》,给村人宣讲。人们懵懵懂懂地听过几次后,都笑他痴傻。可他却浑然不觉,总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讲特讲。常有财特爱卖弄口才,弟兄俩就常为争夺演讲台而吵闹。每逢这个时候,人们的兴趣就上来了。常有财爱编顺口溜,一套一套的。常有寿先是讲大道理,接着也表起快板来。说出来的句子比他哥的还有味。俩人一正一邪,唇枪舌战。把人们听得口噔目呆、如醉如痴;十分过瘾,也特别解气。清醒过来后,直为常有寿助威。常有财恼羞成怒,竟要逞哥哥之势,用武力教训自家的兄弟。谁知他的瘦杆身材,哪是弟弟的对手,没舞扎几下,便被摔倒在地。时间一长,亲弟兄俩竟成了死对头。每次较量,常有财都占不了上风。从此,他只要见常有寿在场,就主动溜走了。而常有寿却是个“一根筋”,常常主动找常有财论战,专门揭他的短。闹的常有财怕怕的,每次都向兄弟求饶。不过,常有财时刻记着这些仇,总想找机会报复。一次,常有财的儿子俊工玩耍,不小心掉进了井里。常有寿正好路过,见状急忙下井,把侄儿救了出来。事后常有财非但不承情感谢,反而倒打一耙,诬陷是常有寿把俊工推进井里去的。多亏当时还有其他人在场。虽然官司从大队、公社一直打到县上,常有财终究没有得逞,官司输了一路。常有福作为大队干部也陪了一路,最后给老大说了四个字:“恩将仇报”。常有财从此对老二也是耿耿于怀,说他偏向老三,处事不公。常有福处理了多少家的纠纷,都没留下话说,却在自己家里落下了不是。常有寿总是不安分。身在农村,关心政界;胸怀祖国,放眼世界。一有风吹草动,他就跃跃欲试。“文革”一开始,他便造了反,跑出去
“大串联”
了。据说他闯进了中南海,见到了陈伯达。人还没回来,通缉令已经发下来了。说他“冲击中央文革”,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。他人到家的第二天晚上,就被几个公安抓走,从此再没有回来。一年后才送回一个骨灰盒,说是自杀身亡,自决于人民。再后来就是一些人的猜测,说是老三被抓,就是老大去报的信。不过,老三的骨灰盒送回时,老大着实大哭了一场。毕竟是折断了骨头还连着筋的亲兄弟,他还真伤心地掉了几滴眼泪呢!可也有人讥讽说,“鬼不缠”这是因为失去了对手,以后再也无人与他叫板唱对台戏了,感到没趣,心里难受哩!十一常有寿死的那年,俊兵才五岁。他母亲改嫁时,倒是把他带走了。后来他又跑回来,基本上是在常有福家长大的。俊工和俊兵两个后来都考上了大学。可俊农就逊色了。他是既不想上学,又不愿在村里抛头露面,从小就爱干庄稼活儿。因此这三兄弟各自也都得了个绰号。俊工叫经济骗子,俊农叫下苦胚子,俊兵叫政治扇子。俊工年龄大,出学校门早。那时大学生少,分配容易。一毕业就安排在省政府的要害部门。这小子脑瓜子特别灵活,几年后瞅准机会,便主动要求下海经商。为此还得到了省领导的表扬,也争取到许多优惠政策。这些年事发哗、哗地就闹腾大了,而且越来越大。在西京整个建筑行业中,是龙头老大。常俊工已经成了全省有名的企业家,是一位能左右形势和呼风唤雨的人物。家乡不少人都去投奔俊工,他也都给予安排和关照。可这些人年关回来,大多不说他的好话。说俊工与他老子一个样,不把乡亲当人看,有时还专门欺负家乡人。工资不仅低,而且经常拖欠。俊工“经济骗子”的绰号从此就传开了,人气名声比常有财好不到那里去。可是第二年一开春,去投奔他的人却是有增无减,越来越多。如今在他各分公司打工的家乡人,少说也不下五、六百。常有福对俊工没什么好感。俊工几次让俊农去他那里,常有福都不同意。他就想不通,这么一个像他老子一样,没人味的狗东西,竟然也能得势,能把个大西京,踩得山摇地动的。这世道真是变得好坏颠倒啦!耳听是虚,眼见为实。在埋葬常有财的那件事上,常有福可是把俊工看透了。这小子决不是个好鸟,如果如今社会真的纵容这样的人,那与过去旧社会有什么区别?他就是想不通这个理,也翻不过这个梁。于是心里凭空地又多了一块心病。常有财是走村串巷,给老人妇女算卦,死在他乡的。常俊工埋葬父亲时,在村里可是出尽了风头,同时也把人丢尽啦!就连常有福都觉得,自己作为俊工的二爸,丢人得在村里抬不起头。埋葬前三天,俊工他们公司就来了一班人马,还专门从西京带来了厨师。看那架势,俊工是要在村里出风头、摆阔气、大闹一场的。常有福知道后,把俊工叫到一旁,单独训了一顿,并把村里的规矩给他讲了一遍。一再嘱咐他不要张扬,不要坏规矩。这小子一面虚以应付,一面仍按自己的想法继续准备。到了出殡的前一天,村里唯一的戏园里,又搭起了三个临时舞台。晚上,一个歌舞班子、两个戏班子和三个唢呐班子先后登场。那场面可真叫热闹红火,四乡八村的人们都赶来了,整整闹腾了一夜。第二天的场面更是扎眼。西京来的小车,把大街小巷都挤满了,数都数不清。花圈不下几百个,几个特大的花圈上,竟写着省委书记、省长、市委书记和市长的名字。据有人指点,其中的一个上面,还是中央一位部长的名字。人们闹不清,这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。反正上面的名字,都是一样字体,由着你随便去写。有的人就忍不住撂凉:“应该把国家和总理的大名也写上,那才叫气魄呢!”更令人们吃惊和生气的事还在后面。起灵前举行悼念仪式时,灵柩前突然安放了一个麦克风。常俊工堂而惶之地站在面前,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稿纸,抑扬顿挫地致起悼词来。说是致悼词,实际是在发表演讲。旁边还站着一位年轻漂亮、打扮新潮的女秘书,专门给他端着茶杯。光这一个程序,就进行了一个多小时,还未结束。常有福那天一直生闷气,躲在屋里不出面。他觉得俊工这狗东西,实在是太过分了。回到生你养你的家乡,还要摆这么大的臭架子,闹这么张扬的场面,影响实在是太坏了。再说也破了村里的规矩,以后别的人家,还怎么过事呢?自己既是红白理事会的会长,又是这狗东西的二爸,可这狗东西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!这时,外面传来了一阵阵的起哄声。不知谁打了一声尖长的口哨,接着就引起了一片喝倒彩的吼叫。这哪里像办丧事的样儿。后面还有直接叫骂的。村里人可不管你在外面多威风,也不尿你的官有多大,耍得有多圆。人们早就看不下去了,也等得不耐烦了。于是,什么难听话都甩出来了。有些话甚至把常有福也给捎带进去了。说他是随风使舵,看人下菜,见了有权有钱的侄儿,便成了缩头乌龟,不敢出来主持正义了。常有福实在是听不下去了,也躲不过去了。便从屋里跑出来,拨开人群冲了过去。他上去先是一脚,把麦克风就给踢倒了,接着就噼呖啪啦,扇了俊工两巴掌。这两巴掌不仅把俊工给打蒙了,更让西京来的客人开了一次眼界。他们的常老板向来都是趾高气扬、说一不二的。平时只有他教训别人的份,哪还有人敢冒犯他的呢?今天竟然冒出个敢管教他、敢打他耳光的人来,真是不可思议。整个场面一片哗然。还没等俊工反映过来,常有福又是一声大吼:“起灵——”,这场悼念仪式的闹剧,就彻底散了摊子。“起灵”的口令发出之后,抬灵柩的人手却没有几个。村里的年轻人都紧着往后缩,谁也不想上前。俊工这时才傻了眼,乱了方寸。慌得他四处张望,干着急没办法。这时,西京一位来客高声地喊道:“年轻人快上啊,我给大家每人发一百元红包!”常有福听罢,一下子就火冒三丈,他指着俊工数落道:“你这狗东西,还不给我快跪下!你以为钱就能买来一切,乡亲们都是图钱哩!你这是丢了人情,失了人心,没了人味,缺了人气!你给乡亲们磕响头,把这些东西给我找回来!”俊工这才像傻子一样,一面嚎啕大哭着,一面给乡亲们磕起了响头。俊工那天摆的宴席,确实很丰厚,烟酒也全是高档的。但除了在俊工那里打工的人以外,村上的其他人,一个也没去吃。俊工是兴冲冲回来,灰溜溜离去。从那次以后,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十二俊兵比俊工晚好几年大学毕业,毕业后留校任教,恋爱的媳妇也在大学教书。本来小日子过得挺顺当,可他就是太不安分。学生闹事那年,他一激动就卷起袖子,跟着学生的游行队伍上了街。虽说后来没怎么处理他,学校领导却劝他另谋高就。俊兵向来思想超前,经常在报上发表文章。没想到政界还真有人赏识他,竟把他调到省政府。在一个智囊机构里当了研究员,专门从事发展战略的研究。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也是狗胆包天。说话从无遮拦,常常与上司拍桌子瞪眼。有好几次,把架都吵到了省长那里。省长看他是个人才,也没什么城府,便越发地喜欢他了。这一来他就更张狂了,到处搞什么调查研究。之后不是写论证报告,就是写内部参考,还经常在报上发大块文章。据说全省好几个大项目的上马,都与他写的报告有关。一时间这小子竟成了个人物,在全省上下,甚至在周边几个省,名气都很大。村里人听说,俊兵与省长都能说上话。就盘算着找他要点钱,回来好给村里办些实事。现任的书记、村长都是年轻人,脑子灵活,就想拉上常有福一起去。可常有福这几年脾气见长,比以前倔得多了。他不想腆着个脸去求人,更不想去给自家的亲侄子说小话,因此就坚决回绝了书记、村长的邀请。书记、村长来到省政府大门口,向负责登记的门卫一打听俊兵的名字,果真知道其人。说明情况之后,电话一联系,俊兵还正好就在办公室。于是,他们登记完就进去了。可俊兵这位爷,并没有出来迎接。害得他们费了很多周折,才在一个偏僻的旧平房里,找见这个宝贝。办公室可真够大的,三面墙都是书柜。柜子里装满了书籍,只是很不整齐。屋子中间,摆一张比乒乓球案子还要大好多的桌子。细看才知是几张桌子拼起来的。那上面更乱,摆满了书报杂志和许多文件材料之类的东西。他们进去时,俊兵正在笔记本电脑前打字。他连头都没抬,只说了一句:“有事吗?我二爸怎么没来?你们先坐下等一会,我现在正忙着呢!”当然屁股就更没有舍得抬起来。书记、村长受到冷落,虽然心里有气,却不便发作。这是来求人家要钱哩,还不忍着点!过了半个多小时,俊兵才忙完自己的事,把头抬了起来。他好像刚发现来了人一样,急忙着问候、让座、招呼喝水。可又没有茶叶,喊了半天的人,也没听见回应。只好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。书记、村长倒不计较这些细节小事,便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。俊兵听了之后直摇脑袋,并很不高兴地数落道:“你们怎么能这么想问题呢!如果我不在这里,你们也这么想吗?你们当村干部,最重要的是要吃透政策、执行政策、用足政策和争取政策,你们搞这些歪门邪道,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?我的回答非常明确:不行!”俊兵一面说着,一面就翻起书来,也不管他们的情绪如何,便滔滔不绝地给他们上起政治课来。从村民自治、直接选举、民主理财一直讲到解放思想、远景规划和城乡互补。可能是后来感觉肚子饿了,才刹住车停下来。机关早就下班了,俊兵问道:“你们也没吃饭吧,咱们一起下馆子去!”说着就把他们领到外面不远的一个小饭店里。俊兵可能来过这里,知道这里的扯面不错。因此也没征求他俩的意见,就要了三大碗扯面。之后便坐下等着。可能后来忽然想起他俩是第一次来,又是家乡的父母官,就叫来服务员,让看着再上两个凉菜。饭菜简单,他们吃得也就快。俊兵起来去结账,吧台小姐说了声:“五十八元。”俊兵在口袋里掏了半天,才凑起四十多元。俊兵这会真有点着急了,忙对吧台小姐说:“你先记账吧,我是省政府的俊兵,下午就给你还上。”吧台小姐哈哈大笑起来:“你是俊兵?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俊兵?别逗啦,俊兵能是你这么个埋汰样!”俊兵再怎么解释,小姐只是冷笑,最后干脆把头扭向一边,不再与他罗嗦。村长见状,赶紧过去付了钱,并对小姐说:“他就是省政府的俊兵,我们一个村的!”小姐还是冷笑:“你们就合着伙的编吧!不就是十几元钱的事嘛,还值得打着人家俊兵的旗号!”书记、村长回来后学说此事,把大家伙笑憨了。常有福说:“谁让你们去求他啦,都是自找的!”书记接过话茬说:“您去就好了,上去也给他来两巴掌,看他还扇不扇!”从此,俊兵“政治扇子”的绰号,就传开了。书记、村长也提起俊工,说俊工这家伙实在不够人。他们去问过公司的人,说他刚刚下楼出去,可手机一接通,他却说他在上海机场,马上要登机出国!俊兵很少回家乡来。倒是他媳妇方婕,每年带着儿子鹏鹏回来一次。方婕文静大方,从不摆城里人的架子。入乡随俗,没有那么多穷讲究。对常有福很是敬重,与翠珠也谈得来,处得像亲姐妹一样。方婕的表现,为俊兵挽回了不少面子。人们都夸俊兵傻人有傻福,娶了个好媳妇。一天在饭桌上,常有福实在忍不住,就半真半假地说道:“俊兵这贼真有福气,方婕你怎么就看上了他呢?他又是怎么把你弄到手的?依我看呀,你这朵鲜花,真是插在牛粪上了!”方婕笑着说:“都是缘分呀,在我眼里,他就是傻点,但很有才气,特别透明,是咱们家的一个活宝哩!”从方婕的嘴里才了解到,俊兵在家啥事都不管,啥心都不操,啥东西也不去买。因此,他口袋里只有几个零花钱,顶多不会超过一百元去。本来机关给他配有车,但他嫌带个司机麻烦,就把车给退了。还说每天挤挤公交车热闹好玩,等于调节生活呢!前些日子,俊兵突然领着几个人回来了。他们开了一辆越野车,说是来这里考察旅游环境的。看着俊兵的埋汰样子,常有福就生气。他头发长得过了肩,落腮胡子把脸围了一圈。只剩下眼睛、鼻子和嘴巴还依稀可见,简直像个野人一般。常有福心里说,这省长也是看走了眼,怎么就起用了这么个货呢?这哪像个当官的呀!他们在县里已经吃过了饭。俊兵把几包带给他二爸的东西放下,没说几句人话,扭身就与同来的几个人上了山。最后结果怎么样,谁也不知道。他走时连个招呼都没打,气得常有福大骂:“真真是个喂不熟的狼娃子,不着调的扇谎鬼!”十三常有福想到这里,不由地就在心里说:“指望俊工和俊兵这俩畜生,哪能靠得住!这次去西京还是住在宣山家里妥当些。”提起畅宣山来,他就感到有些内疚,这也是藏在他心里多年的一块心病。常有福比宣山小一岁,他们一起同过六年学。宣山的家境稍好一些,后来宣山就一步步地上到了大学。那时上大学不怎么花钱,国家基本上就给包啦。毕业后在一所专科学校当教师,早多年就是教授级别。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好,是性情相投、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常有福在大队当干部那些年,常去西京办事,去了就住在宣山家里。当时虽然宣山的妻子在农村,他在学校还算单身。但宣山资格老一些,各方面又都很优秀,学校就破例分给他一套七十平米的单元房。常有福只要一去,宣山就给他一把钥匙,让他出来进去方便些。一次他走的时候,竟忘了还钥匙。好在过几天还要来,也没太在意。第二次去的时候,他没通知宣山,就先径直去了家里。谁知打开房门一进去,床上竟还睡着个女人。常有福的贸然闯入,弄得双方都很尴尬,一时都僵在了那里,不知说什么好。女人很年轻,从装扮举止上看,是个有文化有气质的干事人。那女人走了之后,常有福一直在琢磨:这会是谁呢?她怎么就会住在这里呢?宣山中午下班回来后,脸上也是悻悻的,显然那女人已经对宣山说了。吃过饭后,俩人坐下说话,常有福抱歉地说道:“上次回去走得急,忘了给你钥匙,今天又没打招呼,就闯了进来。你看……”宣山扭捏犹豫了片刻之后说道:“咱们谁跟谁呀,你就是不问,我也会告诉你的。”原来那位女人名叫张雯,是宣山早先的学生,现在也是这里的教师。张雯当学生时期,就很是敬重宣山。留校后,俩人成了同事,无形中接触就更多了。通过更深入地了解之后,张雯暗暗地爱上了年长她十多岁的宣山。有一天,张雯鼓足勇气向宣山表白时,倒是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。宣山不敢承认这是真的,但在潜意识中却希望这是真的。因为即使没有张雯的介入,他也认为自己现在的婚姻是不幸的。妻子香串比他大将近十岁,是作为童养媳来到他家的。学生时代他就多次提出解除婚约,父母却坚决反对,骂他是陈世美。逼迫结婚后,又多年不在一起生活。他相信自己对妻子的淡漠,对方是心知肚明的,应该说也是很痛苦的。你说这样的婚姻还应该存在吗!常有福清楚这一切。但他站在农村人和香串嫂的角度想得多一些。他说道:“你的苦衷我知道。你们文化人感情丰富,把感情作为婚姻的基础。可嫂子与你的感触也许不太一样。她想的更多的是,依靠男人和安稳地过日子,感情没有你这么细腻。她现在痛苦,离婚后会更痛苦。你信不信?在她的感觉中,是你把她休了,把她抛弃了!再说你们那两个孩子怎么办?老大马上就到结婚的年龄啦!”见宣山陷入了沉思,常有福接着说道:“农村的陋习你是知道的。有些人也有相好的,但各自的家庭仍很稳固。你是不是可以也不离婚呢?”宣山像被马蜂狠狠地蜇了一下,马上就惊叫起来。他着急地说道:“那不行!我们是认真的。不准备结婚,这不成了乱搞男女关系吗?我们可……”常有福随即呛道:“你也别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尚。现在八字没见一瞥,就先睡到了一起,这算怎么回事!”宣山越发激动起来,就反唇相讥道:“早听说你们这些大队干部,都与狗娃媳妇不清白,你们那叫有感情吗?那纯粹是借权胡来,叫玩弄女性。你可要注意哩!我这与你们可不一样,我们感情真的很深厚,我从来没有恋爱过,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!”常有福的脸也涨得通红,没有再吭声,心里却在嘀咕:“你已经有了第一次,我还不知这辈子有没有第一次呢!你这里又平白无辜地把我与“来亨鸡”扯在了一起,可冤枉死人啦!这农村和城市实在是没法比的,农村人有工夫先得顾肚子,哪有多少闲工夫谈感情,感情都是闲出来的。”他此时似乎也意识到:今天他俩都犯了忌讳。再好的朋友,也是不能劝这种事的。不是有句老话叫“劝赌不劝嫖”吗!一个“嫖”字的涌出,使常有福的脸不由更涨红起来。但随即他又否定:对朋友不说真话,那还是朋友吗?常有福虽然没能劝得了宣山,但心里总觉得,宣山如今正在“热恋”中间,就像陷入迷魂阵中,哪会理智清醒呢!他虽然也同情宣山的处境和苦衷,但他更信奉“硬拆十座庙,不破一门亲”的说教。他那次从西京回来,曾婉转地对香串嫂说,要她多抽空到西京住住。后来又连续提醒过几次。再后来,香串嫂果然就常年住在了西京。宣山的婚,终久没能离成。但他们如今过得如何?那位名叫张雯的女人,现在是怎样的一个结局?他这多年没去过西京,也没问过宣山,但常常一个人在想这些问题。常有福每每想到这些往事,总觉得自己从中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。十四下午快五点钟,火车进了西京站。没出站前,常有福就估计:翠珠他们给三家都打了电话,但有两家肯定要来车站接,而宣山与方婕是必定会来的。果如所料,这俩人早就等在了那里。他们俩也料定:常有福肯定要住在宣山家的。在去宣山家的路上,方婕对常有福说:“二爸,俊兵听说您要来,可高兴啦!今天正好得空,他非要请大家在外面吃饭不行!”常有福听罢,绷着脸说道:“那可得让他多带点钱,别吃了饭又是没钱付账,再丢人显眼出洋相!”说得大家都大笑起来。宣山还是住在原来的房子里。常有福以前觉得挺阔气的,今天进去却感到很不起眼。房子没有装潢,窗户还是木头的,显得又小又暗。就连床铺都还是原来老式的。电视机只是个十四寸的。根本没有一点教授家的派头。倒是小书房里放着一台电脑,总算有些现代化的气息。香串嫂已经显得很苍老。一头的白发,满脸的皱纹。腿脚也不利索,走路一瘸一瘸的。她见了常有福既高兴又感慨,连声地说道:“有福哇,你怎么还这样年轻,还这样年轻啊,一点不显老,你看我都快走不动啦!不定哪天就睡过去了,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!”香串嫂的这些话,真让常有福没法回答。只能脸上迎合地笑着,心里却充满了苦楚。再看看宣山,虽然瘦高的个子,显得有点驼背,但脸上却平平展展、白白净净的。猛看上去,绝对不到六十岁。这俩人站在一起,哪像一对夫妻!不知情的人,还以为他们是母子或老姐小弟呢!宣山从常有福的表情上,猜到了他的心思,便接过话茬说道:“按资格,我们早该搬到新楼上去住了。可是我们的个人条件不允许。孩子们都在农村,比我们困难得多。我的钱大部分都支援了他们。再说,你嫂子腿脚不利索,上不了高层,住在这旧楼的一层,倒很方便。你别看我这房子不起眼,功能却是很齐全的。冬天不冷,夏天不热。一天不出门,吃喝拉撒睡,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得了。要让我们现在回村里去住,还真不习惯呢!我与你嫂子生活上相互照顾,其他就是各自爱好。她看她的电视,我上我的网,互不干扰。”这些话把常有福脸上的疑问,基本上扫光了。事情越清楚,他心里越觉得沉甸甸的。十五俊兵领着鹏鹏,风风火火地跑来了。他一进门,就像催命鬼一样,要大家快走。香串嫂是坚决不去,不管谁劝也没用。大家没法,只好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。俊兵其实对西京城里的饭店并不熟悉。他本来是有很多很多饭局的,却由于他不识抬举,慢慢地请他的人就很少了。因为请不请他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谁还多此一举呀!现在俊兵自己要出面请客,他就在脑子里转圈:这到哪里去呢?忽然,他想起一个叫“东海渔村”的饭店。有人请他们去过一次。他觉得那里的环境、味道和服务还行!那天菜上得特别多,许多菜他根本叫不上名。有些当时记住了,过后就忘了,他脑子里从不装这些东西。现在他只记得“优惠大虾”和“特色鱼翅”这么两个名字。这对俊兵来说,已经是很不简单了。于是,他果断地对出租车司机说了句:“东海渔村!”其实他哪里知道,“东海渔村”是西京最高档的一流饭店。大厅宽敞得像个小广场,整个屋顶装潢成了天空苍穹。一会儿是蓝天白云,一会儿是繁星闪烁。几组高雅舒适的座位之间,点缀着昂然挺拔的绿树、随风起舞的翠竹、小巧玲珑的石桥和绚丽绽放的花丛。脚下竟是海底龙宫,时而波涛汹涌,时而风平浪静,各色鱼儿有的是在尽情地撒欢,有的却避开喧嚣,依礁而眠。人们一踏入大门,就像进入仙境一般。稍微没点定力的人,准会以为自己也是哪一方的神仙。今天只是寂寞之余,顺便联络了几个仙友,腾云驾雾,到此一游而已。普通的老百姓,哪里能知道,这是个吃饭的地方呢!俊兵蓄着长头发,留着大胡须。衣着随意,大大咧咧。这种做派,正好被误认为是一个大款,或者是著名艺术家之流。反正是个有钱的主儿。他领着大家一进门,礼仪小姐就迎上前来。礼貌周到地把他们引导到电梯间,引导到高层的楼道中,引导到一座浮桥上,最后引导到一个豪华的包间。包间很宽敞,现代化的服务设施一应俱全。中间是餐桌,正好五个座位。应该是两面墙的位置上,却成了一面椭圆形的落地大窗。整个西京城的夜景,尽收眼底,可真是壮观啊!服务小姐安排大家入座后,就请俊兵点菜。俊兵这小子,这会儿真就成了个有身份的大款。他拿捏了几秒钟,似乎早已胸有成竹。他说道:“大虾和鱼翅是不能少的,其它的就不具体点了。我的原则意见是,一定要把你们饭店的特色体现出来,既保证大家吃好,也不能剩很多造成浪费。你现在拟个菜单,给我们报一下再定。服务小姐很快就拟好了菜单,念给大家听。念一个,俊兵点一下头。服务小姐最后说:“一共是十五道菜。”俊兵的眉头,不经意地皱了一下。小姐便接着说:“都是小份额的。”俊兵点点头,就算定了。其实,俊兵根本闹不清都是些什么菜,他只是在那里“鼻子插葱——假装大象”。俊兵今天之所以非要坚持在外面吃饭,有三大理由。首先二爸对他有养育之恩,他对二爸也特别敬重,应该孝敬老人家一回;第二,家乡的旅游项目,已经纳入立项程序,他想把这个喜讯最先告诉二爸;第三,他知道二爸对自己印象不好,想好好表现一下,把影响挽回来。再说明天他又要出发了,今天不表现一下,最近可能就没机会了。吃饭时,俊兵滔滔不绝地吹了起来。对家乡的旅游资源,他通过实地考察的结果,加上引经据典的论证,具体列出桃花洞、五指峰、凤凰顶、云中楼、卧虎岭、摩天道、董永庙和仙人谷八大景观。同时把这八大景观,置于周边三省大旅游产业之中,从而形成一个完整的运转链条。俊兵吹的时候,满脸的胡子都跟着动,显得特别滑稽。大家边吃边听,倒是津津有味的。常有福第一次觉得,这小子是有真本事。难怪省长都能看中他。这时候再看他的长头发和大胡子,似乎也顺眼了许多。俊兵还在继续吹着,常有福也迷着眼瞧着。看他那嘴一动一动的样子,活像一只猎犬在叫。常有福心里突然冒出一句:“这狗嘴里还真能吐出象牙来呢!”接着,常有福又想到,这狗东西好单纯呀!他一门心思地搞调研、写报告。除此以外,啥心不操,吗事不管,很少有其他份外的奢望。他这种人有话就说,有气就撒,有了屁,从不会受屈地憋着。他肚子里决不藏多少心思,留什么烦恼。这种人大概不会有丁点的心病。常有福想到这里,倒是挺羡慕俊兵这副臭德性的。边听边吃,时间过得特别快。饭局要结束了,服务小姐递上了账单。俊兵连看都不看,就说:“多少?”边说边从衣袋里往外掏钱。服务小姐细声地回答:“总共四千二百八,打折后是三千八百八。”俊兵掏钱的手倏忽就停住了,吃惊地又问了一句:“你说多少呀?”服务小姐机械地重复了一遍。俊兵忽地站了起来,高声嚷道:“你们宰人哩,找你们经理来!”服务小姐疑惑地望着俊兵,但仍然是面带微笑。她慢声细语地解释说:“我们饭店从来都是明码标价,诚实待客。你今天晚上的消费是最低的。老板您是来过这里的。虽然只有一次,但我们对您的印象很深刻。那次消费是一万八千八,不是您埋的单。您可能不清楚。”俊兵又是大吃一惊,不由得“啊?!”了一声。不仅是俊兵吃惊,其他几个人都“啊?啊!”了起来。吃惊归吃惊,账还是要结的。俊兵口袋里只装了一千元,钱不够呀!大家急得都在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钱。好在方婕下午给俊兵钱时,给自己身上也装了两千元。加上常有福和宣山身上的钱,总算凑够了。俊兵狠狠地在餐桌上捶了一下,骂出一句脏话。方婕调侃道:“怎么心疼啦!”俊兵随即大发起雷霆来:“这些王八蛋,花公家钱从来都不心疼,他们谁会花自己钱设饭局!我的下一个目标,就要定在公款吃喝上。我就不相信,这个问题就解决不了!”服务小姐瞪圆了双眼,像见了外星人一样,死盯着俊兵看。从走出饭店,一直到回来的一路上,俊兵没有了来时的兴致和风度。他只要不吭声,其他几位,就更没有想说话的情绪了。十六方婕让出租车绕道,先把常有福和宣山送回家。然后他们三口才转回去。宣山一进家门便对常有福说:“你先与你嫂子说会儿话,我得赶快上网去,时间已经过了!”香串嫂已经在客厅为他安排好床铺,他们就坐在那里拉起家常来。香串嫂最喜欢家乡来人,对常有福更是亲热异常。她像慈祥的老姐姐一样,拉着常有福的手说道:“真是生死路上无老小啊,你说他婶子比我小十好几岁,却先我而去了。你说我还活个什么味?活一天就得拖累宣山一天,这是何苦呢!可命不由人啊,就这么一天天地熬吧!”说话间泪眼婆娑的,常有福就忙着用好话安慰。香串嫂接着说道:“其实,我倒无所谓。就是苦了宣山,他的心比我要苦得多。他这人的心,太善、太软了。什么时候都是先替我和娃娃们想,总把自己委屈着。有福啊,依嫂子看,你也该给自己再找个伴儿,光靠孩子哪怎么能行呢?你听嫂子的话,没错!”她正说着这事,忽然又想起了别的事,就随即转换了话题。香串嫂从枕头下拿出一摞纸,转手递给常有福说:“哎呀!差点忘了。刚才咱村几个小后生来过,都是奔着你来的。等了你好半天,想给你说说贼俊工的事哩!可你们总是回不来,他们就走了。临走放下这一摞纸,要让你看看,说你一看就明白了。”常有福一边从口袋往外掏老花镜,一边念叨:“现在还有什么事,需要给我说的。就是我知道了,又能管什么用呢!”说归说,他还是仔细地看了起来。材料是靠山村一个名叫郝来顺的后生写的。他到俊工公司打工,已经三年多了,对整个公司的情况还比较了解。他很想和俊工当面谈谈,但一直没有机会。多数时候是无法见到他。好不容易见上一回,他却很不耐烦,一点反面的意见也听不进去。郝来顺这后生也真够损的。他在材料中写道:“我们不愿意让俊工垮掉,主要原因,倒不是因为是同村的乡党。而是如果他垮了,我们的饭碗就打了。现在只好指望靠山村的民间“总理”、他的二爸,来管管他、救救他了。您的两巴掌,曾经让他痛哭过。现在再给他两巴掌,肯定会使他头脑清醒长记性的。关键时刻巴掌还是顶用的,您可不要小看了这个‘常规武器’的威力!”常有福从郝来顺的材料中得知,俊工公司目前的管理非常混乱。公司下设十几个分公司,后来又挂靠了几十个冒牌货。现在的摊子越铺越大,不少小人都背靠他这棵大树,乘起凉来。他们坐享其成,中饱私囊,使原来的体制、机制受到严重的冲击。许多有利可图的事,都让占据在中间环节的小人们给瓜分了。出了问题却要员工们来承担。在公司里层层盘剥、克扣拖欠员工工资的问题,成了公开的秘密。绝大部分只能领到原工资的一半,不少人到年底,连一分钱也领不到。郝来顺在后面附了一张表。把靠山村第一居民组十个人的情况作了统计,竟然少发了四万多元,平均每人四千多。常有福就想,家乡有五百多人在俊工公司打工,如果都是这样,就是二百多万。这怎么得了!最严重的还是工程质量问题,偷工减料、弄虚作假、行贿作弊的事司空见惯,已经形成一种不成文的规程。许多质量问题的严重后果,一旦直接责任无法澄清,就要全都记到俊工这狗东西的头上。因为他小子是法人。真是这样,他的死期不是就要到了吗!可这小子,现在由一伙小人围着、捧着、抬着,差不多已经被驾空了,正在那里晕晕呼呼地做美梦哩!常有福这些年对俊工、俊兵俩都没什么好感。虽然他们都是大学毕业,也都是干了大事的,但同时却都继承了他们老子的许多毛病。他尤其看不惯俊工,总觉得他比他老子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这种人应该垮台,早应该垮台!现在没垮台,以后肯定要垮台。垮台只是个迟早的问题。因此他不打算管这小子的事。但在常有福的潜意识里,他又不得不承认,自己还是想管的。只是想管管不了。凭着几巴掌就能解决问题吗?笑话!这狗东西现在翅膀硬了,哪会把他这个二爸真当回事,放在眼里边。常有福本来打算与宣山说说这事。但他向小书房瞄了一眼,见宣山还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上网。再看看表,已经十二点多了。香串嫂自己的卧室里,灯虽然亮着,却也是静悄悄的。常有福突然觉着一股困劲就涌上来了,便没惊动他俩。自个儿拉灭灯,先睡去了。十七宣山第二天一起床,就一个劲地给常有福道歉。说昨晚光忙着上网,俩人都没顾得上说话。在早饭桌上,又反复征求他的意见,仔细安排起这些天的具体活动来。他们准备上午去附近公园散步,中午赶回来吃香串嫂做的哨子面。明天再出去探亲访友。西京城里的乡党多得是,十天半月都跑不完的!吃过饭,宣山先出去买菜。回来又和香串嫂一起,把中午饭的准备工作做好。眼看着就到九点了,香串嫂连声地催他们快走。这时,却听见外面响起了小汽车的喇叭声,紧接着就是“咚、咚”的敲门声。原来是俊工的媳妇卫萍来了。这卫萍不像方婕那样肯回老家,常有福还认得不太准。他更没想到,她会这么早就登上门来。人家卫萍都站在他眼前好一会儿工夫了,硬是没能认得出来。就是卫萍亲热地叫了一声“二爸”后,他还是疑惑地盯着卫萍看,心里问自己:这是俊工媳妇吗?也难怪常有福犯疑惑,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打扮呢!以前他只见过卫萍两次,知道她的模样不丑,还说得过去。就是架子大,穷讲究多。不知道对城里人怎么样,反正对乡下人很冷淡。去过他家的人,回来都不说她的好话。说她对人不热情还是其次,主要是看不起乡下人。进门必须换拖鞋,在屋里又不准抽烟。坐的时间稍微长一点,脸子立马就会拉下来,一副不耐烦的样子。如果有哪个再不识相,提出个特殊的要求来。没等俊工开口,她就先一口回绝了。可常有福今天怎么也没想到,她会是这样的一副装束呢?都四十老大的人了,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歌厅小姐一样。嘴上涂满了口红,像喝了猪血似的。那稀奇古怪的长耳环,在两边耳朵下一直晃悠。一根粗粗的项链,像条绳子一样,捆在脖子上。尤其是胸部暴露着,裙子短得连膝盖都遮不住。常有福气得只好把头扭向一边。这时,她怀里的狮子狗觉得受了冷落,竟“汪、汪、汪”地叫起来,把大家吓了一跳。常有福实在看不惯这种做派,真想把他推出门了事。其实要说看不惯,还是卫萍在先。她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,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富贵气。父亲原是某厅的一名副职领导,职位不算十分显赫,却掌握着实权。她虽然没上过正规大学,怀里却揣着大学文凭,理所当然地就成为国家干部。是俊工死皮赖脸穷追不舍,他俩才结的婚。当时就说好不与老家人来往。常有财奸诈刁钻,连鬼都怕他。可对儿媳妇甘拜下风,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害怕。卫萍总共就回过两次老家,一次是结婚,一次是埋常有财。现在也是实在没别的好办法了,才来求常有福的。不然,她哪会紧着赶来,亲热地叫他“二爸”呢!卫萍和大家寒暄了几句,就把小客厅的门关住,与她“二爸”单独会谈起来。卫萍说的事,常有福更是做梦也想不到。俊工、卫萍刚结婚那几年,俊工里里外外都听卫萍的。后来卫萍老爸退休了,俊工的事发也闹大了,形势就慢慢地发生了变化。卫萍倒是想得开,索性办了内退手续,当起了“全职太太”。儿子龙龙稍微大一些,就送到了“贵族学校”。她早就学会了开车,高级轿车已经换过好几辆。她住着宽敞的别墅,家务事有保姆操持。她现在实在闲得无聊,一年四季就只是个玩,几乎成天泡在麻将场上。卫萍说,由于她这几年的疏忽和懒惰,对俊工管得松,关心得也少,没想到竟让他学坏了。其实这只不过是一种无奈的托词,她清楚自己早就管不住俊工了。如今的俊工,基本上已经不登这个家门了。他成天与女秘书章灵鬼混在一起。他们大前年就生了一个儿子,取名小龙。与他们家龙龙同一个属相,整整小了一轮。俊工从此得意忘形,更加宠爱章灵,竟巨资购得一座豪华别墅,偷偷地与他们母子俩生活在一起。常有福听到这里,不由就大声吼道:“这你还等什么呢,赶快去法院告他个重婚罪呀!”可他哪里知道,卫萍是不想去告,才来找他的。如果要去法院告状,要告的事情还多着哩!把俊工告得判了刑、垮了台,成了阶下囚、穷光蛋,对她有什么好处呢?要那样做的话,自己不就也成穷光蛋了吗?她才不干那种傻事呢!卫萍是想借他的巴掌一用,让他这个“二爸”再去管教俊工一回。只要俊工就此刹车,不要再去包什么三奶、四奶,她就烧高香了。以后她可以只做名义上的夫人,保证与章灵和平相处。她主内,章灵主外,共同协助俊工搞好事业。卫萍说到这里,早已是满脸的可怜相。她事先已经与章灵达成了默契,章灵也对俊工很担心,只怕再闹出别的桃色新闻来,更怕再发生三龙、四龙出世的事情。卫萍的一副无奈可怜相,在常有福眼里,却像一只没有脊梁的癞皮狗。她肯定也不是个什么好鸟,他们简直就是一群畜生!常有福不仅不同情她目前的处境,反而感到十分的厌恶。觉得自己听了这一席混张话,是平白无辜地受了一次羞辱。常有福想到这里,顿时气得眼前火星子直窜。这时,不知趣的小哈巴狗却跑到他的跟前,用鼻子嗅他的脚。这正好引爆了他那满腔怒火。他便顺势一脚蹬去,把哈巴狗踢得滚出去老远。随即大声吼道:“别罗嗦了,快给我滚出去!可别让你们的那些烂事,再脏我的耳朵了!我不想听,不想管,也管不了!”硬是把卫萍给轰了出去。十八轰走了卫萍,常有福还是满脸的怒气。香串嫂与宣山不知卫萍都谈了些什么,惹得他如此生气,便都着急地询问究竟。常有福生气的嘴直打哆嗦,费了好半天的工夫,才把事情大概说清楚。几个人免不了又痛骂一顿俊工。末了一边做饭,还一边长吁短叹的。感慨如今的世道,变得真让人无法理解。吃过中午饭,三个人都要睡午觉。正在朦胧混沌之时,又听见了小汽车的喇叭声和“咚、咚”的敲门声。常有福影影绰绰听见了,却以为是在做梦,还是上午那件闹心事在折腾自己。不由地又生起气来,在心里一个劲地骂俊工:真是休先人哩,怎么就能钻出来这么一个孽种呢!可敲门声还在继续。宣山已经把门开了。有人已经进来了。他们已经说上了话。听声音,是一位年轻的女人,也是来找她“二爸”的。常有福不能再睡了,他赶紧着下床,打开了小客厅的房门。进来的女人三十出头,身材玉宇亭立,穿戴自然大方。她容貌娇娆,不施粉黛,透出一股纯真可爱的气息来。常有福目光扫过去,第一印象先挺顺眼的。只是她右手牵着个三岁左右的男孩,进门就让叫“爷爷”。这使常有福一下子犯了疑惑,提高了警惕。这总不会是那个女秘书章灵吧?他不由得就气鼓鼓的,心脏也随之狂跳起来: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?好好的招谁惹谁啦!平白无辜的就让是非找上门来,缠住了自己,想躲都没地躲去!但他马上又否定了:那章灵并不是傻子,怎么会到这里来自找没趣呢?其实常有福真是小瞧了章灵。章灵就是要找上门来,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的。章灵名牌大学毕业,脑子特别聪明。当了几年秘书,记人记事似乎有特异功能。常有福那次灵柩前的两巴掌,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。那时她就认定,以后能管住俊工的人,恐怕就只有他这位“二爸”了。她与俊工的关系,发展到今天这种地步,主要责任当然在俊工。但她却把男女间的这种事,看得很淡。再说她也不怎么讨厌俊工,时间长了,还真有点喜欢他。她内心深处,从没想过要去要挟俊工。但自从有了这小龙之后,她倒觉得,俊工应该对他们母子俩负责;而一谈到负责任,俊工总有些闪烁其词的。这时,她似乎才更看清了俊工,尤其是心灵中阴暗的另一面。她觉得俊工作为上司和老板,有着海豚般的睿智、狮子般的沉稳和猴子般的机灵。但在为人处世上却有着野狼、狐狸般的阴险、狡猾和奸诈。他的事业能发展到现在这么大,靠的是机遇和他的双重性格。但随着事业不断走向辉煌,他的阴暗心理越来越明显,越来越占上风。这一变化,她比别人看得更清楚。她的以后人生,要能有所依靠,同时能继续站在现有的这个平台上,施展自己的才华,必须对俊工实施脱胎换骨的改造。这几年她一直在做这方面的努力,但效果并不明显。俊工被一伙小人围着,他们之间臭味相投。这些人干的许多坏事,他有的不知道,有的则熟视无睹、充耳不闻。尤其是对民工工资的层层扒皮,他竟默许纵容,使得公司上下人心涣散,直接影响了工作效率和工程质量。就连他家乡的五百多乡亲,也都对他十分的反感。对此章灵十分的焦虑。情急之下,她就想到了俊工的这位“二爸”。但还没等她采取行动,卫萍却找上门来,要与她结成“统一战线”。但事先她就料到,卫萍不可能说服这位“二爸”,结果正如所料。现在只能她自己出马了。章灵来前就做好了挨骂的准备。因此面对怒气冲冲的常有福,她没有胆怯和气馁。她先让小龙跪在常有福面前,自己也紧跟着跪在旁边。她一边让小龙给爷爷磕头,一边声泪俱下地乞求常有福,认下这个孙子。这一招果然灵验,常有福一下子乱了阵脚。不由得也跟着老泪纵横。他哽咽着说道:“快起来,快起来,这孩子有什么错,都是俊工这贼造的孽呀!”章灵赶紧接过话茬,自责了一番,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拦了不少。再接着就说出了自个儿的想法。她的想法可比卫萍的要求进了一大步。不光是惦记着那两巴掌,而是要邀请常有福参与公司的管理。她觉得只有这样,才能及时发现问题,经常提醒俊工,避免他在邪路上跌交。只有这样,才不至于毁了事业,毁了整个家庭。随着章灵的话音,常有福慢慢地恢复了理智。他觉得章灵这女人确实不寻常,是“阿庆嫂”式的人物。却又比阿庆嫂有文化、有知识。俊工事业的成功,肯定有这女人的许多功劳。但他同时觉得这女人很有心计,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,一时还看不透。不过你有千条计,我有老主意。我是不会与你们搅在一起,去趟这浑水的。章灵的确有充分的准备,也有足够的耐心。她时儿感情冲动,言辞激烈;时儿轻声细语,娓娓道来。弄得常有福肚里憋着满腔的火,却没有办法往外发,也不好赶她走。可不管章灵怎样说,常有福始终没有点过一下头。后来见章灵摆出了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。常有福这才说道:“别枉费神了!我如今老了,别指望我再去管你们的什么事。总之一句话,我是不会去的!”章灵见常有福拐着弯地下了逐客令,只得就此打住。又说了几句闲话,才怏怏离去。十九常有福在床上翻来复去,死活也睡不着。他越是想睡着,脑子就越是清醒活跃。过来过去的,全是白天那些闹心事。他眼睛虽然闭着,可卫萍和章灵的影子,却轮番地在眼前晃悠,赶都赶不走。这两个女人之所以来纠缠折磨他,可都是贼俊工造的孽、惹的祸呀!俊工这贼狗日的,真是与他老子一样的德性!常有福的思绪一下子又跳跃到他们老弟兄仨身上。哎!我们老弟兄三个生在贫困的乱世。可爷爷心气高,总想改换门庭,便给他们起了有财、有福、有寿三个富贵的名字。老大和老三生来不安分,他们俩都有个不雅的绰号,老大叫“鬼不缠”,老三叫“撞倒墙”。“撞倒墙”从小就是一根筋,认准一条道就要一直走到黑。撞倒南墙都不知道回头,结果“有寿”不长寿,年纪轻轻的便死于非命。“鬼不缠”一辈子坑蒙拐骗、奸诈欺人,没有一点点人气。街坊邻居见他躲着走,谁也不愿意与他打交道。连鬼都不去招惹他!可这恶人的命并不很差,老年时手里的钱财花不完,可真是名副其实的“有财”啊!如今他们都走了,是好是坏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。只是有些上岁数的人们还记得他们,饭后茶余的闲暇时光,有时评说上几句,权当解闷而已。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了,可还得去面对这三个工、农、兵呀!工、农、兵三兄弟,就数他家的俊农本分一些,俊工和俊兵都不是省油的灯。“经济骗子”和“政治煽子”,再加上“下苦胚子”三个绰号,就足以说明一切问题。再小一辈也是三兄弟,虎虎、龙龙、鹏鹏。如今的孩子遇上了好年月,一出世便掉进福窝里。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,又不让多生。一个孩子就显得特别的金贵,名字都用重叠词,叫得轻声嗲气的。噢,不对!应该是四兄弟,还有个小龙呢!一提起小龙,思绪就又回到白天的闹心事上。常有福提醒自己:别去想它了,不能让这些闹心事再折磨自己了,还是想想个人的事吧!常有福觉得自己这辈子,还对得起天地良心,也英武了大半辈子。村里人都称他为“总理”。当年的“总理”就是周总理嘛,周总理啥名声,开国元勋,一代圣人;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。他忠心耿耿,日理万机;力挽狂澜,解救危难。他在全国人民的心目中,是好人的象征,光辉的形象,做人的典范,对照的楷模。自己能得此绰号,此生足矣!常有福正在得意之时,突然又心灰意冷起来。哎,别不知羞耻啦!自己怎能与人家周总理相比呢?自己虽然当了多年村干部,被人们戏称为“总理”,但却没有给村里创下什么大业,也没有给乡亲们谋下多少福利。几十年过去了,一茬茬人都出生了、长大了、变老了、去世了,可村里的面貌却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。乡亲们虽然不再饿肚子了,但仍然在土旮旯里扑腾,日子过得相当紧巴艰难。靠山村过去凭借山坡,长着很多果木树。如今平川到处都是果园,这一点点优势,早已不复存在。村里很多人家都想着搬迁,因为学校已经撤销,孩子上学就成了大难题。他们家的虎虎眼目下,就急着要找学校,俊农不是让自己来西京打问吗?现如今方打圆的姑娘,很少有愿意嫁到靠山村的。将来没准靠山村的小伙子,都要去邻村当上门女婿呢!常有福无奈地摇摇头,心里又在想,在过去那种年月里,自己处于那么一种位置,又能做些什么呢?现在回过头看,当时摆到桌面上是错误的事情,倒成了好事。为了大伙少挨饿,他瞒报过产量。对“小偷小摸”,他向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。为了村里安稳,他坚持少出风头多和稀泥。自己不是还给“来亨鸡”传递过消息吗?他其实很清楚,人们现在仍称他“总理”,只是叫顺口了而已,就像一个人的名字一样,仅仅是个符号。不见得名字金贵,他本人就一定有出息。过去他一回到家里,就有人跟着进来寻他办事。现在十天半月也没人登他的家门。他常常想,自己的人气,还真没有贼俊工旺呢!你看很多人不是一边骂俊工是大骗子,一边又上杆子地跑着,去找俊工打工吗!就连自己家里的事,他也没管出个名堂来。俊农就不如人家那俩贼,他只会下个死苦,别的还能干啥?现在虎虎上学,都要让人家帮忙。一想到这些事,他的心就在隐隐作痛。这恐怕才是他的一块最大的心病。这块心病,他至死都不会给人说的。不过在村里,他还算是有能耐的,他常常这样宽慰自己。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能耐,越来越不行了;在家里说话的份量,也越来越见轻。自己与琴儿的事,那俩狗东西竟敢说三道四,现在又使出手段来横加干涉呢!如果放在从前,他们敢吗?想到这里,常有福又是一肚子的气,他真想立马起来,就坐火车赶回去。管他们同意不同意,带着琴儿先把结婚证领了再说。可他看外面的天仍然是黑洞洞的,知道离天亮还早着呢,就只得耐着性子继续“睡觉”。这时其他两个房间里,传来香串嫂的咳嗽声和宣山的翻转声。他俩也没睡安宁。他俩过得很不幸福,都有一肚子的苦水想往外倒。也许他们已经死心了,只图个安宁,并不见得想诉说什么。他的到来,有可能会打破他们的这种安宁,有可能勾起他们的痛苦。这又是何必呢?自己得赶快离开!其实,常有福心里明白,他想赶快离开的一个更重要的原因,是要躲避俊工这一群畜生的纠缠。他似乎已经意识到,卫萍、章灵的来访没有那么简单,肯定是受俊工的指使。这小子鬼着哩!他躲在幕后,让俩女人出面,探探虚实,试试硬软,然后再亲自出马。他知道自己在他二爸心目中,印象实在太差了,就先把俩女人戳在前头。常有福虽然心里明白,但他不愿意承认和正视。潜意识中总还有个尊严在说话:难道我还怕他小子不成,还要躲避他!他只要敢来,我就再给他两巴掌!想到这里,常有福觉得脸有些微微发烫,一股羞涩加气馁的情绪油然而生:这里不是乡下,事情也大不一样,两巴掌是肯定解决不了问题的!他现在唯一的选择,就是赶快离开西京,永远不和他们搅和在一起。常有福在脸上抹了一把,自嘲地小声嘀咕:“人老了,还要什么脸哩!”随之,心里也一下子轻松了许多。他要尽快地入睡。往常想睡睡不着时,都是数数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,六、七、八、九、十……”数着数着就睡着了。今天他却不知咋的,竟念起他们三代人的名字来:“财、福、寿,工、农、兵,龙、虎、鹏,……”念着念着,就迷糊过去了。二十常有福临到天亮了,倒睡了个安稳觉。香串嫂把饭都做好了,正张罗着要开饭,他才猛醒过来。饭桌上他告诉香串嫂和宣山,他今天就打算回去。香串嫂听后,惊讶得半天合不上嘴,以为是自己慢待了乡党。宣山虽不惊讶,但态度却很坚决地说道:“你刚从老家来西京,连门都没出过,怎么能走呢?不要说其他的朋友乡党没见面,就是我俩都没工夫说说知心话。你千万别以昨天为例,我们今天早早的就出去,咱们少时的朋友,现在全退下来坐在家里,都是一大把的闲工夫,大家在一起好好叙叙旧、聊聊天,那不是挺开心的吗?你急着回去干什么,莫非有个相好的在等你!”一席话说得常有福不好意思起来,便不再提马上要走的话茬了。他们果真一吃过早饭就出门了。但他们没有去找别的乡党,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中,在一个幽静的藤棚下坐着说话。宣山是何等聪明之人,那能不知常有福的心事。他要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,帮助这位老朋友尽快去掉这块心病。宣山不紧不慢地说道:“你的这俩侄子,在整个西京城里,算得上风云人物,都是大名人。但他们是不同路数的两种名人。先说俊工,他在建筑行业是龙头老大,不仅能左右整个形势,推波助澜;而且会呼风唤雨,化解危机。家乡人都说他奸。其实这“奸”里面,有许多是应该肯定的聪明和智慧。他的事业能做到这个份上,光凭“奸”是绝对不行的。不过,他确实很像他老子,能做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来。大多事业成功人士容易染上的坏毛病,他都有;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。这些毛病,普通老百姓最敏感,也最深恶痛绝。然而社会却很宽宏大量,政府有时也无可奈何。就说他与章灵的事吧,这是‘周瑜打黄盖,打的愿打,挨的愿挨’。别说卫萍不去告发,就是当真去告发,取证都很困难。倒不是说法律对这种人,一点办法都没有,绝对管不了他。而是问题的程度和解决问题的火候与时机还不到。“对一个人的评价,实际上存在着不同的和多重的标准。人们的观念不同、要求的利益不同,看人的标准就大相径庭。即使人们的认识一致,都有着共同认可的标准。但有些标准,目前还只能是写在法律政策条文里、文件报告中和说在人们口头上而已。那只是摆在桌面上给人看的,而在社会的实际活动中,则是行不通的。相反,有些人们共同反对的标准,而在社会的实际活动中,则畅通无阻。有时可能也会遇到阻力,但却阻得很不得力,甚至阻得溃不成军,结果都是无效的阻。“人品并不是评价一个人的唯一标准。社会认可和评价一个人,主要是看他对社会的贡献。你别看人们对俊工非议多多,但他的公司解决了上万人的就业吃饭问题,每年给国家上缴几十个亿的税收。他为社会稳定和经济建设的贡献,是功不可抹的。他如果出了事,替他说话、袒护他的人有的是。他的家人、同伙和受其特殊恩惠者自不必说,当然是首当其冲的。此外政府某些官员为了政绩要袒护他,银行为了还贷要袒护他,这些袒护都是相当有力的。就连在他公司打工的绝大多数员工,为了保饭碗都要竭力地去袒护他。因此,我觉得,俊工虽然人品不端,但他不会轻易在这方面翻船的。“他公司里咱们南路乡党很多,光咱们那一块就有五、六百人。咱们村的后生们常到我这里来,来了就说些公司里的事。尽管他们不是完全了解真实情况,说话中免不了有些道听途说、言过其实和危言耸听。但从许多闲话中,我倒觉得他公司内部已经出现了危机。如果再不引起重视,果断地更弦易辙、理顺情绪、加强管理和确保质量,那就可能自己把自己搞垮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别人想袒护他,都是无济于事的。”常有福听到这里,似乎特别解气,不禁脱口而出:“这是自作自受,活该!也省得别人动手了!”宣山接着说道:“你这是说气话。我琢磨卫萍与章灵的出面,都是与俊工商量好了的。你这多年被誉为靠山村的‘总理’,他知道你在这些民工中,有很高的威望。他是真心想请你出山,领住这上万人的员工。你知道吗,咱那块的五、六百后生,大多是公司的骨干力量。只要能把这些人领住,那万把人不就稳定了吗!”常有福一听这话,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猜测,心里更生气,就大声骂了起来:“你看这狗杂种,都敢给他二爸下套斗心眼,这小子的花花点子多着哩!谁敢与他共事?和他打交道,不死也得脱层皮!”宣山笑着揶揄道:“你也别尽往歪处想,硬把好事看成坏事,凭空给自己添上一块心病。人家这可是好意,何况又不白使唤你,是往你兜里装银子哩,别的人想去还轮不到呢!你也别太拿捏,人家离了你这张屠夫,还非要吃混毛猪不成?想去他那里干此美差的人,可是趋之若鹜啊!”常有福瞪了宣山一眼没吭声,宣山接着说道:“其实你去不去俊工那里,在我看来,对俊工都无关紧要。他只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就能想出办法去解决。问题的关键症结,在于那俩女人对俊工不放心,而章灵目前的枕头风,是非常管用的。你去了有一个特殊的使命,就是先把俊工本人管住。这一重要角色,别人就无法替代了。”常有福又瞪了宣山一眼,气冲冲地哼了一声,把脸扭向了一旁。宣山只管侃侃而谈:“俊工的事咱先放到一边不说,俊兵的情况你总该关心吧!你嘴上虽然对他俩都不满意,但是在你的心里,其实是很喜欢俊兵的。这不奇怪,知根知底的人大都喜欢他。喜欢他的憨厚傻样,喜欢他的聪明才华,喜欢他的仗义执言,喜欢他的执著单纯,也喜欢他的不拘小节。何况他是在你跟前长大的,感情肯定不一般。他现在说起来是个官,是从政的,整天混在官场中。他应该懂得政治,不懂政治怎么当官呢?其实他对政治一点也不懂,可以说对政治是一窍不通。你也许觉得奇怪,不懂政治怎么能在官场中混呢?那就是因为有省长宠着他,他才能玩得转。实际上他并不明白这一点。还以为是自己能干呢!如果省长下了台,再没有别的人护着他,他就什么也不是啦!也用不着别人去摆弄他,他自动就靠边站了。他写的报告没人看,出的主意没人听,不就玩完了吗?我们都知道,他其实就是个做学问的人,现在遇上了好领导,学问就有了用武之地。我倒常常替俊兵担心,觉得他以后的下场很难预料。那天他不是说,要把下一个目标,定在公款吃喝上吗?他要真的弄出个动真格的报告来,还不是让省长做难吗?长此下去,省长也会疏远他的。他以前的报告,都是属于自然科学领域的。现在要干预政治,这不是犯浑吗?好在他娶了个好媳妇,会在关键时刻拽住他的。”宣山结束了他的阔论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眼睛盯住常有福看着,似乎在问:“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?”常有福也跟着出了一口长气,感叹地说道:“你真是把这两个畜生看到骨子里去了,分析得透彻极了。我不想再提他们的事啦,个人都有个人的造化,以后是好是坏,全由他们去折腾吧!儿大三十都不管呢,何况是两个不听话的侄子。再者说,咱哪有能耐,去管教人家大学毕业的高才生呢!”说罢,自嘲地干笑了几声,就算把这一话题翻过去了。二十一常有福站起来伸了伸懒腰,掏出一支烟点着。坐下吸了几口后,才笑着对宣山说:“现在香串嫂不在场,我斗胆问一句,你与张雯的事是怎么了结的?她现在情况如何呀?”宣山似乎猜到,常有福迟早是要问这件事的。因此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和难为情来。他十分冷静地告诉说:“回忆过去的事情总觉得很简单,但当时我确实为难极了。你嫂子从老家来的那一天,像你那次一样,正好碰见了张雯,但她没与张雯吵闹一句。张雯走了之后,也没寻我的麻烦。她把自己关在屋里,哭了整整一天。之后就心平气和地提出与我离婚。条件是她离婚不离家——你知道她也没有娘家,让她回哪里去呢?——要求我从此不要再回老家去。如果张雯同意,以后孩子两头跑。如果张雯不同意,她会做孩子工作的,决不让我为难。她的宽容与豁达使我感到特别的羞愧。我向她承认错误,向她发誓保证,求她原谅宽恕自己。可她平静地说:‘你结婚时就不愿意,强扭的瓜终究不甜。我不会怪你的,咱们还是离了的好。我主意已定,你不要再说了。’我们就这样,互不相让地干耗了几天。真弄得我六神无主,不知怎么办才好。我硬着头皮去找张雯商量。张雯听了之后,只是默默地流泪,一句话也不说。又是几天以后,张雯主动找我谈,态度也是很坚决。她劝我与你嫂子和好,一定不要离婚。如果真的离了婚,她也不会嫁给我的。我把张雯的意见告诉了你嫂子,她却执意要找张雯谈。我死活都挡不住。她反复向我表态,她决不是去吵架,一定要和张雯好好谈一次。她们究竟谈了些什么,你嫂子回来后没细说,我也不便多问。不过她不再提离婚的事了,我们就这样,安宁平淡地过到了现在。她俩谈过之后,我找过张雯。但她从不给我单独接触的机会,深入交谈就更不可能了。时间不长,她就调出了教育系统。临走时她竟意外地来登门告别。她俩把小屋的门关住,谈了很久很久。俩人从小屋出来时,都是满脸的泪水。我当时真是无地自容,心都要碎了。我感到自己太窝囊了。我这人的性格是生性软弱、多愁善感、夸夸其谈、优柔寡断。别看我说别人的事头头是道,可轮到自己身上,总是拿不定主意。由于我的软弱和优柔寡断,竟耽搁断送了两个女人的幸福。我真是造孽呀!如果年轻时坚决不与你嫂子结婚,她现在也会有个温暖的家。如果后来不去回应张雯的爱,她肯定能有个完美的归宿。张雯自从离开学校之后,便杳无音信,我们再也没有任何来往。去年以来,我才影影绰绰知道点她的情况,她就在本市,现在仍是单身,生活过得非常寂寞。”宣山虽然叙述得很简略,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。但他神情凝重,悔恨交加,情绪激动,早已陷入到感情纠葛的旋涡之中。常有福受其感染,不免浮想连天,涌出许多感慨来。他想,这人啊,只要是来到这个世界上,就得负责任,有良心。否则还是人吗?那只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!俊工不就是个畜生吗!人的心病都是因责任和良心而起的。想负好责任却没有如愿,本该可以成就的却没有实现,为他人着想却铸成了大错,伤害了别人却无法去赎罪。这样在良心上就总觉得不安,留下了太多的遗憾、无奈和自责。这种隐隐作痛而又难以启齿的症状,就是心病。宣山的责任心强,心思就重,因此积下的心病也就多。今天能说出来,肯定会轻松好受许多。有个知心朋友就是好啊,不然他给谁倾诉去,还不把人给憋死!常有福为了缓和气氛,故作轻松地打岔道: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!时光不会倒流,世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。我看你们现在生活得也很自在,你每天对上网那么着迷,想必那里面其乐无穷吧!”宣山苦笑着说道:“我过去上网,主要是看新闻和查阅业务方面的信息资料。从前年开始,我迷上了聊天。网上聊天鱼龙混杂,良莠不齐。不过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都去掉了平时的包装,赤裸裸的,是彼此心灵的大碰撞。大凡网上聊天的人,绝大部分是闲人,或者是在感情上受过创伤,又不便与熟人交谈,想在网上一吐为快的人。我就是在网上聊天时,感觉到有一位网友就是张雯。此后我们约定每天晚上九点上网,不见不散。最近我一直约她出来见面,可她一再拒绝。每天晚上我们就这样争来争去的,没有个结果。第二天就接着再争。其实我想见面不为别的,就是想亲眼看一下,她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,我还能不能对她有所补偿。只有这样,我的心才会稍微的安一些……”宣山说着说着,突然停了下来。他不想再继续说了。属于一对异性之间的秘密,是不能随便外泄的。他狡黠地望了一眼常有福,笑着说道:“你倒说说你的事呀,听说你与琴儿好上了,啥时办事,可别光顾着自个儿高兴,忘了请我们这些老朋友喝喜酒!”一提与琴儿的事,常有福既是满脸的兴奋,又是一肚子的怨气。他早想给宣山倾诉了。这下正好瞌睡给了个枕头,便竹筒倒豆子般地讲了起来。宣山听罢感叹不已:这城乡差别就是大!穷富先放到一边不说,这思想观念就差着好一大截,差距起码在十年以上。他立马表态说:“我不强留你啦,你真的还有大好事要抓紧办呢!明天咱们再去看几个不见实在不行的乡党,后天我就陪你一道回去,那俩小东西的工作由我去做。”二十二晚上到了睡觉时,常有福急得在屋里踅脚地乱转。他想等宣山他们睡下后,悄悄给琴儿打个电话。几天没与琴儿见面说话,他心里实在憋得难受。可宣山他们见他不睡,也就陪着闲聊说话。弄得常有福左右为难,只得连声打哈欠说,天不早了,咱们睡吧!说着就上床先和衣躺着。待宣山与香串嫂睡下后,他又悄悄下床在客厅拨起了的电话。琴儿家没有电话,他估计琴儿也不会在自己的家,就拨了她女儿家的电话号码。可拨了几次,都是占线的声音。他只好无奈地把电话放下,等一会儿再拨。过了一会儿,估计时间差不多了。再去拨的时候,却仍然是占线的声音。这样折腾了好多次,始终没能打通电话,没有与琴儿说上话。常有福睡下后,心里总觉别扭,一整夜都在胡作乱梦。一会儿梦见琴儿正与别人结婚,唢呐吹得震天响;一会儿梦见琴儿受了伤,满脸都是血;一会儿又梦见琴儿与翠珠吵架,俩人破口大骂,他夹在中间不知如何是好。就这样一直折腾到了天亮。他一醒来,等不及穿好衣服,便又急急忙忙地去拨电话,可电话里却传出了“对方欠费无法接通”的语音提示。常有福彻底泄气了。吃过早饭,他实在没心思,与宣山一块出去拜访乡党,真想立马就回到琴儿的身边。但又不好意思张这个口,只能强打精神跟着宣山走。整个过程中,常有福都是心不在焉的。在回来的路上,宣山取笑他说:“你人在西京,魂儿早被琴儿给勾走了!都这把年纪的人啦,还这么没出息!”常有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。他们快走到宣山家的楼前时,见一辆黑色轿车从身旁一晃而过。宣山没留神,常有福却无意间瞥了一眼,见是香串嫂坐在前排座位上,不免有些奇怪。心里正在纳闷,就听见方婕高声地喊叫自己。放眼望去,方婕正站在宣山家的楼门口,旁边也停着一辆浅灰色的轿车。不等他们走到跟前,司机已把车门打开,方婕便催他们快上车。他俩几乎同时询问: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方婕一边笑着说是好事,一边就把他们让上了车。轿车随即启动,徐徐而去。车走出去没多远,宣山突然看见一栋楼的拐角处,站着一位女人。那女人瘦高的身材,穿着一件风衣,肩上背着一个挎包,正神情凝重地望着宣山家住的那栋楼。宣山像出了人命般地狂叫起来:“快停车,快停车!我要下去,我要下去!”没等车停稳,宣山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,直奔那女人而去。原来那女人竟是张雯,难怪宣山像疯了一样的。方婕还要下去追赶,却被常有福果断地拦住说:“让他去吧!”常有福猜测那女人肯定就是张雯,因而非常理解宣山此时的举动。同时也立马想起,宣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,取笑自己的话来。心里就想,人们评论别人的时候,都充满着理智。可一轮到自己的头上,就忘乎所以,不顾一切了。由此又联想起自己与琴儿的事来,心里不免酸溜溜的。二十三车子继续前进了一会儿,常有福的情绪才平静下来。便问方婕道:“到底是什么好事呢?现在要把我拉到哪里去呀?我怎么好像看见你畅大娘也坐在前面的车上?”方婕却笑着不做正面回答,调皮地说道:“二爸,你猜猜!”常有福摇摇头说:“你们搞得这么紧张,又这么神秘,一点风也不给透,我们连想的工夫都没有,哪能猜得出来!”方婕得意地大笑起来:“我谅你也猜不出来!我还是实话告诉您吧,免得把您急出个三长两短来。我们把琴姑给您接来啦!您说这是不是好事,是不是比天还要大的好事!”常有福听说把琴儿接来啦,马上心跳就加快起来,实在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情绪。他都能感觉到“咚咚咚”的心跳声,似乎心都要从肚子里蹦出来啦。他马上就能见到琴儿了,难怪昨天晚上打电话总是占线,莫不是她正在与方婕通话?通话的时间太长,把电话都打得欠费了。琴儿肯定还是好好的,什么意外都没发生,做梦常常是反的。常有福心猿意马地遐想着,竟忘了回应方婕的话。方婕回过头,看见她二爸神情痴痴的,有些奇怪,就问道:“您难道不高兴吗?”常有福这才回过神来,连声地说道:“高兴,高兴!怎么能不高兴呢!”说罢马上又觉失态,后悔自己没个长辈样,怎么就像个小孩子一样,这么不禁逗呢!随即就端起长辈的架子来,庄重地说道:“来就来了吧,有啥可高兴的!我倒奇怪,你们怎么想到要把她接来呢?”方婕窥视到她二爸心底的秘密,觉得确实是为他老人家办了件大好事,一时竟沉浸在大功告成的喜悦之中。她要把事情和盘端出,让二爸不再有任何顾虑,把心安稳地放到肚子里去。方婕兴致勃勃地告诉常有福道:“您这俩侄子在西京这么多年,从来就不多来往。逢年过节时,偶尔凑到一起,也是话不投机,不欢而散。这一次俩人倒是想到了一起。昨天俊工哥来找我们,商量您与琴姑的事。他来的时候,俊兵出差还没回来,只我一人在家。事情说到半截时,俊兵才进的家门。俊兵一见俊工哥在家坐着
,像见了仇人似的,便把脸子拉了下来。连一句客气的话都不说,就只管自个儿坐下吃他的饭了。可一听是说这事,又放下饭碗,凑过来参与讨论。大家一致赞成您们的婚事,都觉得应该快办为好。俊农哥与翠珠嫂子有些想法,就发动大家去做工作。俊工哥主动提出,他出面找他们谈。让我给琴姑通个电话。俊工哥当场就给家里挂了电话,是翠珠嫂子接的,俊工哥态度一亮明,还没说几句话,翠珠嫂子就爽快地赞同了。后来又叫俊农哥说话,俊农哥更是干脆,就四个字:我没意见!我先给琴姑打电话时,她很是犹豫,不过总算勉强答应了。但没过几分钟,她又回电话反悔了,一定要坚持再等一段时间再说。待我把俊农哥和翠珠嫂子的态度说了之后,她才同意了。我们在电话里,聊了将近一个小时,我能感觉到,她对您可是一往情深呀!“今天一早,俊工哥就让我陪他,坐专车回了老家。现在已经把琴姑、俊农哥、翠珠嫂子、迎春妹妹俩口和琴姑家玉玲妹妹俩口都接来啦,安排在雁塔饭店住着。回来的路上,俊工哥已对琴姑他们讲了,他已经找好了房子,您二老结婚后,就长期住在西京。虎虎的上学问题,我也向领导打了招呼,暑假后就转到我们学院的附中来上学。俊工哥把这么多的人都接来,是想举行一个隆重的订婚仪式。现在宴席也定好了,就等您这位男主角登场了。从老家一回来,我就到宣山伯伯家来找您,谁知您俩一早就出去了。没办法只好让畅大娘先过去,陪琴姑说说话,总不能把人家新娘子干晾在那里吧!……”二十四方婕光顾着兴冲冲地讲话,一点没注意她二爸情绪的变化。常有福突然一声怒吼:“别再讲这些淡话了!我问你,俊工这贼还给你们说了些什么?”方婕惊得急忙回过头去,见常有福脸色特别难看,愤怒中饱含着痛苦,痛苦里又充满了无奈。方婕不知其中原委,心头蒙上了一片雾海。她不解地说道:“俊工哥除了与我们商量您与琴姑的事,还有就是虎虎上学的事,其他啥话也没说呀,我没看出这里面有什么差错嘛!我倒觉得您老可别总用旧眼光看人,人家俊工哥这次,可是一片好心诚意啊!”常有福没好气地呛道:“你们知道什么呀,他这是设好的圈套让我钻呢!你们也跟着上竿子起哄,瞎凑热闹,咱们都让他给耍啦!”说罢再也不吱声。闹得方婕丈二和尚,摸不着一点头脑,就再也不便解释什么了。车子里一时静悄悄的。这时,常有福才感到车速特别的快。他马上就能见到琴儿了,同时也要面对俊工这个畜生了。他的脑子乱极了。如果按照俊工设计好的圈套往里钻,在外人看来,俊工这个侄子很是孝顺大方,自己也特别风光体面。可他心里清楚,这是把自己卖给了俊工。从今往后,他这个二爸,就是他的帮凶、狗腿子,就得仰人鼻息,听人使唤。自己正经了大半辈子,怎么能与这畜生同流合污呢!这世道对不走正道的人,怎么就这么放纵宽容呢?简直叫人不可思议!常有福一时就觉得,心里立马多了一疙瘩东西,堵得自己特别难受。他知道自己又凭空多了块心病。这块心病,他是要决心除掉的。尽管不太好驱除,但总还来得及。如果再拖延些日子,自己再向前滑上一步,可就病入膏肓,成不治之症了。他暗自给自己打气:我常有福可不做孬种,决不会让这畜生的阴谋得逞的。常有福决心当一回悲壮的英雄,好好教训一下俊工这畜生。让他明白:有钱有势并不是在哪里都管用,并不是可以为所欲为,无法无天!老子就敢管你,就要管你,非把你的邪气杀杀不行!对这号人用不着讲什么道理,他什么道理不懂?只有用老百姓的粗办法,连打带骂,这巴掌今天真的要摊上用场啦!常有福忽然想到,俊工这畜生也真够阴毒的!他煞费苦心,把琴儿这一干人等全都接来。又让俊兵与方婕搀和进来。还要把宣山、香串嫂拉来观看。这就像穷凶极恶的绑匪一样,劫持了众多人质,逼着公安人员放下武器,好让自己的阴谋得逞,以逃脱法律的制裁。莫非自己今天,也要放弃对他的教训,体体面面地去出席这顿订婚宴吗?想到这里,常有福似乎觉得自己成了王连举、甫志高式的软骨头叛徒,脸不由得就烧红起来。这样胡思乱想着,车子就到了雁塔饭店。他们被领到一个特大的豪华包间里。在他们没到之前,人们正在听俊兵高谈阔论。今天刚传出省长升为省委书记的消息。俊兵似乎更如鱼得水,不知天高地厚了。头发和胡子更长了,西服领带再那么一包装,俨然就是个活着的马克思。常有福一露面,人们“哗”的一下子都站了起来。俊兵正在打着的手势也僵在了那里,半天才放了下来。俊工抢先迎上前来,嘴上亲热地喊着“二爸”,手就殷勤地伸过来,要扶常有福到上位落座。常有福向人们扫了一眼,发现卫萍、章灵和小龙都在场。他在路上的猜测完全得到了印证,心里全明白了。俊工这畜生就是设好了圈套,专等着自己来钻呢!他霎时间便觉得一股热血直往上涌,不必多想,也根本用不着酝酿什么情绪,考虑什么后果。他一句“畜生”出口的同时,胳膊就抡了上去,左右开弓地煽了起来。两巴掌便准确地打在了俊工的脸上,落下两个红红的手印。俊工是什么人?他是个人精!他什么场面没见过,脑子转得比滑轮还快。他似乎早有预料和准备,好像自己迎上前去,就是为了接这两巴掌的。他不仅没有躲闪,反而在挨打之后,“扑通”一声,顺势跪倒在地,双手抱着常有福的腿,哭着说道:“二爸,您打得对,您早该打了。只要您能打我,就说明您心里有我。只是您不要气坏了身子,您只要欢欢实实、高高兴兴的,就是我们做晚辈的福分,这比什么都强……”这小子真能装蒜,也真会演戏。常有福看着俊工精彩的即兴表演,心里却想,这人呀,就是不一样。俊工这贼,真是枉披了一张人皮!他缺心少肺,不要脸面。说瞎话、干坏事,就像好人做好事一样的。他不管编什么瞎话、做什么坏事,都是心安理得的,不会有半点的惭愧和内疚。这畜生的良心,早让狗给叼去了!没了良心,哪会有什么心病呢?只有当他找回良心的时候,才会出现自责和悔恨,才可能有心病。你说俊工这贼,能有找回他良心的那一天吗?二十五常有福的两巴掌,把所有在场的人都打蒙了。俊工的哭诉才使人们醒过神来,都纷纷过来劝解。俊农、翠珠、迎春、玉玲一干人等涌上来,忙把俊工扶起。他们不好意思怪罪常有福,只是一个劲地安慰他们的俊工哥。卫萍、章灵和方婕前后左右地扶着常有福,向沙发边上移去,嘴上少不了道出许多柔声细语的劝慰。香串嫂和琴儿凑不到跟前,在一旁急得直跺脚,嘴里嚷嚷道:“这是干吗哩,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吗?”只有俊兵像个没事人一样,仍旧坐在那里微丝不动,冷眼地观看着这一“突发事件”。大包间里出现了暂时的宁静。只有常有福和俊兵坐着,大家都不知所措地愣站在那里。这时俊兵站起来,走到气喘吁吁的常有福面前,强把他二爸拉起来,推到餐桌的主位上坐下。他一边拉一边说道:“二爸,咱今天就只说您与琴姑的事,其他的事,您别管,我不问,咱们大家谁也不要搭理。您与琴姑的事,绝对是天大的好事,就是说到天边去,能有啥问题?是好事咱就得办,就得喜喜欢欢地办好。来!都入座,琴姑和畅大娘坐在二爸两边,其余的随意坐!”订婚宴席总算开始了。俊兵小椽充大梁,当仁不让地成了主持人。俊工也随着俊兵招呼,不一会儿就从尴尬中恢复了过来。他的表情和神态向人们表明,他才是今天的真正主人。常有福也慢慢地恢复了理智。他觉得俊兵说得有道理,自己与琴儿的事能有啥问题?不管你俊工安的什么心,有多少花花点子,咱今天就只说这件事。他抬头朝全桌望了一眼,目光在俊工、卫萍和章灵身上没有停留,便一晃而过。当目光落到俊农和翠珠身上时,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,心里骂道:“你这俩没出息的东西,老子下着气给你们说,你们死活都不愿意,还生着法儿想拆散我们。俊工只给你们打了个电话,屁话没说几句,你们就乖乖地同意了。变得可真够快的,还不是看人家有钱有势想沾光呀!
我怎么逢下这么俩没出息的货!”他的目光在琴儿脸上停留了片刻,很节制地笑了笑。意思是说,你不知道呀,不是我不给俊工的面子,这里面有圈套哩!当他的目光与香串嫂相对时,心里不由得像被针扎了一样,神经倏地一下感到一阵刺疼。他立刻想到了宣山和张雯。此时此刻,他们在干什么呢?一定是在默默相对,无声地安慰,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,别的还能做什么呢?做什么都与事无补!他俩,加上香串嫂,他仨人的心病,就像癌症到了后期一样,是无法能医治好的!餐桌上的气氛渐渐活泛起来。穿着艳丽的服务小姐不断进进出出,已经上了十几道菜,还在继续往上端,根本没有接近尾声的征候。俊兵一直在高谈阔论,不管和者多寡,他的兴致不减。俊农早已与两个妹夫伸出胳膊划起了拳,几个人的脸都是红彤彤的。几个年轻女人一边招呼几位长辈,一边插空说着贴己话。琴儿看着气氛好转,心里塌实了许多。她不断地给常有福夹菜使眼色,意思是让他也随和一些,不要老绷着个脸,给人家难看。香串嫂虽然脸上始终挂着笑意,但是神情总是有些僵硬死板,很不自然。她心不在焉,常常走神。人家问东她答西,闹出许多洋相,惹得满桌子人都大笑起来。实际上常有福和俊工都还在暗暗地较着劲。俊工不管常有福高兴不高兴,给不给好脸,“二爸”叫得特别亲,又是夹菜又是敬酒,不时地还跑过去送纸巾、换湿毛巾。他心里想,您既然上了我的桌,我就有办法说服您。这两巴掌不能白挨,我就是要踏着这两巴掌的台阶,一步步地把您拉过来,为我所用,替我撑门面。常有福绷着个脸,总是不卑不亢的。他心里也在盘算,你小子就绕吧,你有千条计,我有老主意。我这是稳坐钓鱼台,以静制动。我是不会上你小子的贼船的,你就死了这条心吧!我那两巴掌可不是给你台阶下的,而是警告你,不要太张狂了!其实你小子要学好了,走上正道,我还不高兴吗?我盼的就是你们都好好的,可你小子就是不学好,还要拉着我去给你垫背,你做梦去吧!无意间,常有福与俊工两双眼睛,竟对视在了一起。虽然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。常有福却似乎觉得,自己有些底气不足。俊工的眼神没有犹豫,一直盯着他在微笑,流露出一种坚定的毅力。而自己只是那么一闪,就迅速地回避了。他真有点怀疑自己了:自己这大半辈子,都干了些什么有益的大事呢?哪里有人家俊工这么辉煌呀!自己为什么看不惯人家呢?是不是因为人家事发闹大了,心里嫉妒而看不惯。心底深处似乎真有那么一点点,一点点……自己现在又凭什么教训人家呢?就凭着这张老脸,再加上那两巴掌,实在是太……常有福刚刚有点好转的情绪,一下就心虚起来。多年来一直压在心头、从来都不想正视、也无法给任何人诉说的那块心病,此时此刻却突显了出来。但他仍然是不愿意承认。他心里对自己说:我才没有那么小家子气哩!……突然,香串嫂晕过去了!她脸色铁青,口吐白沫,不醒人事。人们一下子都慌乱起来。急忙间先找酒店的医生来处治,又急忙打了“120”急救电话。经过酒店医生的处置,香串嫂醒过来一小会儿。她艰难地问常有福:“宣山呢?他怎么没与你一块来?他出了什么事?……”说罢,又昏过去了。期间,方婕给宣山家里打了电话,没人接。宣山又没有手机,真把人急死了。他这个教授可真够窝囊寒酸的!常有福与琴儿的订婚宴只得就此中断。在场的所有人,不管心里还装着多少个其他想法,还有多少话想趁这个机会说,都只能暂时先窝在自己的心里。……大家都焦急地等着救护车的到来。……2006年4月17日初稿完毕2006年11月6日修改完毕原文作者所属博客:更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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