……仿佛又回到了清粼粼的綄纱溪畔，朝霞在水中抹下深深的胭脂红。鱼儿羞见她娟娟的容颜，沉入水底。一只船儿临近溪畔，船头上立着的正是奉命择美的范蠡。她，红颜素服，倚石而坐，双眉微颦。纤手抚胸，似有无限哀愁。一篮洁白的箩纱，放在身旁。他移船上前，轻声问到。姑娘因何在此发愁？她见船上英俊少年发问，略一沉思，便轻声呤到。人道春色新，三年不见春，虽有清冽水，难洗亡国恨。他听了，不觉心头一震，低头思忖。哦！这女子非但容貌动人而且出口成章，国恨在心，真是越国的灵秀啊！再要望去，她已经姗姗而去。他四下打听，知道她正是施村夷光，正是那因“怀珠而孕，惊鸟而生”的夷光。
第二天，他直奔芒箩山下。西村村口，恰见她坐在茅屋前的石凳上，正要梳洗。近前一看，并无胭脂花粉，香油唇膏之物。一盆清水，水中浸着几片青青的香株之叶。不禁问到。姑娘，早綄纱，晚织锦，因何树叶梳头？轻挽青丝，又见是昨日之人，淡然一笑。夜夜织金钱，匹匹为贡绢。可怜莞纱人，无有买油钱。啊！她为国任劳任怨，能识大体，难得啊……回头再看她，已移步后院。
时值清明时节，虽是亡国之际，但綄纱溪畔，芒箩山下，踏青之人依然不少。他在人群中寻找，正彷徨四顾间。忽见远处，芒箩山崖前。她，泪痕满面，头缠白纱。姑娘啊！清明时节，为何披麻带孝？她听后，喃喃说道。不是未亡人，亦非丧表亲。只为破国日，无处托哀情。是啊！三年前亡国之日，正是今天。想她为国吊孝，忧国忧民，岂不是越国精华？他不竟倾心不已。
结发石前。她那颗温柔善良的心被说动了。他又向她表白，大业完成之时将要娶她为妻。那时的朝野谁不仰慕他的美名与英姿？她喃喃地呼叫一声。范郎……
……范郎……她如在梦中呼唤。回答她的却是一个沙哑而尖利的声音。你叫谁？是那个范蠡吧？她想翻身起来，可是却被一条粗壮的胳膊缚住，瞠目一看。啊！这是谁呢？一双凸出的眼睛，一张黝黑的面孔。她霍然想起了，这不就是越王勾践吗？他怎么会和自己在一起呢？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力量，她猛然推开了他的手，坐了起来。你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？她惶恐而愠怒的问到。他却嘿嘿一笑，一把将她拉进怀里，任她怎样的挣扎。我的绝代美人儿，这里我就不能来吗？嘿嘿！大王呢？借着晨曦看清楚依然是在馆娃宫里，她脱口就问。你还惦记着那个亡国之君？早就让人拖出去喂狗了。啊！……她抑制不住泪水泫然。贱人，你知罪吗？小女……不知道罪在何处？本王才听到你在梦里叫着范郎，范郎，莫非与范蠡一私？？她低眉不语。你知道吗？你的范郎已经从水路逃往太湖了！他切齿的说到。真的？？真的？！哈哈哈！连他留在越国的妻儿也能弃置不顾，你说呢？她眉睫一跳，旋既垂肩默然，她还能再说什么呢？一个曾经信誓旦旦，满口救越灭吴，许诺娶她的人，却连自己的妻儿也能不顾。西施姑娘，只要你忘掉夫差，本王将立你为妃！大王，万万不可啊！小女……怎么？难道本王还不如夫差能博美人一笑？不，不，大王，小女再不愿留恋宫廷，恳请大王放我回去当綄纱女吧？乖乖，本王怎能舍得你这个倾城倾国的面庞，这双顾盼撩人的美目，不要说笑颜如花，就是含着泪也楚楚动人，勾人魂魄了！凯旋的战船进入了钱塘江，勾践坐在笙歌不绝，灯火不熄的楼船里。她的娇音轻语，呖呖歌喉；她的娥娜舞姿，以及阵阵醉人的香气，都让这位新霸王早早将卧薪尝胆的往事抛在了九宵云天外了。他巴不得在温柔乡里沉醉不起。王后已经登上了楼船，他才如梦方醒。一面起身，一面尴尬地苦笑着。你？你怎么也来了？勾践夫人目光凛冽犹剑横射，一看此情形早已经洞察一切。大王一路辛苦了，举国上下正翘首迎候大王凯旋呢！夫人，这位姑娘你还认得？他以笑脸掩饰内心的恐慌。这不就是芒箩村的美人儿西施吗？她可是……大功臣啊！夫人眯眼注视着她，朝霞映照在西施桃花般的面庞上，她那柔弱的削肩，她那窈窕的体态，美得那么眩目。不由得升起暗暗的恶意。船行悠悠。江花似火。江水如蓝。西施倚靠在船窗凭望，双眸似蕴藏着千愁万恨。勾践向她瞥来挑逗的目光，夫人向她盯过恨的眼锋，她都一概毫无知觉。过往的一切似场春梦，她的青春年华象风中的弱柳，暮春的残花。她在回想与她命运攸关的人……夫差啊！夫差！如果说我有夫君的话，你就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夫君！……
如血的夕阳已落西山。霞光散尽。夜色象阴霾般迫近，浓重。号啸的狂风将漫天乌云压了下来，好象塌下来的西天把所有的空气一点不漏的驱赶着。狂风拼命的抗争着，发出暴烈的狂吼。
她，凝结在象山御花园的一棵梅树下。眉黛颦蹙，任黑暗笼罩，狂风肆虐。已经没有人来服侍她了。越国的大军切断了姑苏城的通道。姑苏台上，熊熊的烈火划破了黑幕。那如雷的战鼓声，那震天的呐喊声，已沉寂。恐惧，茫然来袭。她，脸上惨白的可怕，挂着泪。泪涌下，那么亮，如桃花落下。她似是自问，又似问天。夫差，我的夫君，你在哪里？
呼唤随风飘散。她忧伤的转过了身。一泓清水映照出她纤长的身影。啊！日池！那是夫差为她开凿的，好让她以水为镜，临水梳洗。圆圆的池，一弯残月。她回想起：一个月圆之夜。她与吴王夫差并肩赏月，兴到浓时。她伸出纤纤素手，遮住半片月影。大王，你说这是什么？吴王抚着她的香肩笑道。爱妃说它是什么，那就是什么了。回眸嫣然一笑，低嗔。我说这叫水中捞月……噢，是啊，捞月……捞月……捞越，爱妃莫非在思念越国？不……大王，我是说水中捞吴月。她不敢迎视他年炙炙的目光。昔日的情景宛然如画，她不忍多想。后园假山前。当她初到吴国，思乡之时便到这儿登高凭望。遥望那茫茫的太湖，那碧澄的岸畔诸山，轻抚琴筝以寄故国之思。台基上“琴台”二字依然在目，而今越国大军却将攻陷姑苏城。他，生死未卜。
铜钯玉榄，饰以珠玉的馆娃宫中。一阵“咚咚”的沉重的脚步声沿着响履廊传过来。夫差傲然走进，手中的金戈刃上溅满血花。大王，你可回来了。爱妃，你受惊了。他俯视着她那双黑樱桃般美丽而忧郁的双眸，翦翦双瞳含着盈盈浅笑。她轻拭着他手上滑落的血污，惊娇而关切。大王，那是怎么到馆娃宫来的？我还以为……见不到你了！我不会轻易倒在人下的，尤其不甘做勾践的囊中物，他只配向寡人臣服。他豪壮而洒脱的笑着。
油灯星光点点。怪？人都到那里去了？他惊讶地问。一个个逃的逃，走的走……她面色惨白，害怕。爱妃，你为何不走，难道你不害怕吗？他拥紧了她，坐在床榻边。怕有何用呢？与其下山死于乱军之中，还不如在此静侍大王……莹然的目光被泪水映得激颤。他被她的冷静和痴情触动了情肠，苦涩的摇头一笑。越国的大军已经攻破了城门，水陆夹击。你看，姑苏城的大火还在燃烧，那当年囚禁勾践的地方如今成了他们的烽火台。她颤声。大王，生死关头，你还是快逃走吧！他却无所谓惧的笑了笑，攥紧了她的手。爱妃，我生来只知向前冲杀，从来不会逃走，我宁愿在战场拼搏一死，也不会望风而逃。她默然凝视着斗志未减的他，他的英勇刚强的秉性和气魄让她在敬畏之中平添了痛惜之情。大王，你是一国之君，不可以轻易言死，你还是快走吧！他哑然失笑。走？往哪里走？吴国山河毁于一旦，我好后悔啊！铁锤般的拳头击向案几，咣然作响，仰天长啸。悔不该北伐齐国，放走勾践，养虎为患……。她款款站了起来，徘徊在黄昏的窗前，她那长可及地的长裙犹如在飘忽不定的云雾中。微微回眸对他一望，含着典雅而真挚的微笑，语言如瑶琴般。大王不必对过往的事如此懊恼，臣妾以为你并不是无情无义之人啊！即位之后，你为父报仇，与越王卧薪尝胆有同样的情操。不出三年，大王打败越国，可谓尽了孝。尔后越国发生灾患，文种求救，大王你拨粮以赈注，可谓仁……。夫差屹然而立，望着她那女神般沉静而美丽的姿容，听着她那发自肺腑的字字珠玑，满腹的感激和爱意只道出了两个字。爱妃！大王！他向她张开了粗纩有力的臂膀。她犹如彩虹般飘向他的怀抱。大王！爱妃！我愿同大王一道出逃！大王！……快快……越军攻上山了。一个吴国将领来不及禀告，推门而入。他凛然一笑，抓起金戈正要冲出去。十几个越军一拥而上。夫差，快快就擒吧！他持戈而笑。来吧！只要我的金戈答应你们！大王！她惊慌地依偎在他的身边。你就是西施吧？范大夫让我传越王口谕：你快去姑苏城里见越王！越将望着她冷笑着。我……她黯然而立，不知道如何是好，探询的目光望向夫差。他的目光极为复杂，似是恳求她留下来，又似体谅她归越，即有生离死别的凄楚，又有多年恩爱的留恋……。西施！你还留恋这个亡国之君干什么？还不快快过来！正当她犹豫的时刻，越军冲杀了过来。他抚着她，刀光剑影中，他的肩被刺伤了，鲜血染红了铠甲。大王！一把利刃斜刺向他的心脏，他如大山般倾倒了。大王……！她痛呼着，扑倒在他的身上，昏死过去……欢呼声把她的纷繁思绪打断了，遥遥的江边猎旗林立。勾践夫人走出了船舱，对越王正言。大王，故国臣民正在欢迎大王的归来，请大王到船头接受臣民的跪迎。夫人言之有理。岸上欢呼如雷。他身披朝霞，顿觉身子轻飘，不可一世……与此同时，阴谋却在船尾秘密进行着。勾践夫人满脸春风。西施姑娘，你去国有载，劳苦功高，如今随大王得胜而归，你看，故国的山水有情在欢迎你啊！来看看。是，王后……她毫无防范的款款而出。娴静而优美的身影彩虹飘来。她看真是美得天下无双啊！夫人的脑际闪过一个念头：饶恕了她吧！但即而叠现出越王钟情于她的情形。来人啊！侍卫从船底拥出，带着绳索，巨石。西施，别怪我无情，天下无人不知道你的美貌，我不愿越国的江山毁在你的手里！好吧！让我去死，让我自己跳江而死吧！她惨然一笑。天哪——！凄厉的呼唤刚一出口就落入江中，溅起一片水花。夫差啊！夫差！如果说我有夫君的话，你就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夫君！……一切仿佛回到了清冽冽的綄纱溪畔，朝霞在水中抹下深深的胭脂红。她，红颜素服，倚石而坐，一篮洁白的箩纱，放在身旁。不远处，两个孩童正追嘻着蝴蝶。忽然，一颗小石头落在水面，击起点点水花，层层波澜。她回头一看。一个紫铜色肌肤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。桑郎！夷光！……
（2001.11.烈风社.浩轩）落红本是无情物~！